魏人彪

　　江南辽阔的乡野上，羊肠似的田埂总是在节气和时序的变换中出没。

　　一个个小村庄在密如织网的田埂中间，好似触网被俘乖乖就擒的猎物。出了村子，即使闭上眼睛，村里人也知道去下只角、东弯头或西坝该怎么走，知道哪条田埂的哪个地方有道坎有个弯；哪条田埂的哪个地方边沟里的水流得哗哗响，狗剩他爹在“水缺”(宁海方言，指泄水口)长年布放着一只竹制的蟹笼，无论什么时候伸进手去摸，总能摸上一些泥鳅、小黄鳝、张牙舞爪的稻蟹或者烂树枝和青青草；哪条田埂的哪个地方有一棵手腕粗的杨柳树，农忙时节，半晌午时分，屋里的女人挑着担送点心会落脚憩息在它一蓬微凉的浓荫里……

　　田埂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在距今7000年的河姆渡遗址发现有遗存的水稻谷粒，那么这些朴实平常的田埂也相伴我们人类一起栉风沐雨历经了几千年的沧桑岁月，是古老恒久、迭代而存的地理存在。

　　田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没有“兴海路”“时代大道”或“丁香巷”那样响亮或诗意的名字，没有水泥大道那样的平直整洁，也没有画着黄、白色纵横交错交通标志线的柏油路那样的威严。有些田埂简单到只是一条土路，在夏天，脱掉鞋子踩着湿漉漉的路面，一种沁心的冰凉会从脚底油然而生，而这时，一定有一支欢快的旋律在耳边隐约响起：“赤脚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听得脚步噼啪噼啪响。”大溪缘村而过，就有一两条相对宽一点的田埂“近水楼台”铺上了溪里的卵石，多少年人畜走过，风雨走过，不可言说的岁月走过，原来颇见匠心的石子拼花路面早已“溃不成样”，只有东一丛西一撮的小草，依然年年生发，诉说着光阴里的过往。蚂蚱在草丛间蹦跶，蟋蟀在不远处起劲地歌唱，每次走在陌生而又熟悉的田埂上，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翩翩联想，路面上一层复一层重重叠叠、深深浅浅的那些脚印，又承载着多少鲜为人知的一出出人间悲喜剧。

　　春插过后，明媚的阳光下，田埂像张开的孔武有力的臂弯环抱清澈的田水，深情地呵护着绿油油的禾苗。当池塘里的荷花袅袅地招蜂引蝶时，稻禾及腰，那时候由近及远地眺望，一望无际的是一队队茁壮的稻禾的方阵。而在村里人声声丰收的赞叹中，田埂却憨厚而谦逊地选择了隐蔽。

　　当然，田埂是瞒不了村子里那一群追风少年的。田野是孩子们的乐园，放学之后，尤其是在长长的假期，孩子们没有哪天不是在一条条田埂上噼啪奔走嬉戏的，因此田埂和孩子们亲密无间。只要不是凛冽的冬天，狗剩一脚踩上田头就把鞋子脱了，随手扯两把小草搓成一根草绳，绳子两头各拴了一只鞋，然后挂上脖子纵身下田去干他的营生。棒槌是在水田里捉泥鳅和摸田螺的好手，棒槌先是来来回回地走上两三遍，一边走，一边两只脚左一下右一下灵巧地搅动泥水，田水顿然一片浑沌，泥鳅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一时懵懵懂懂不知所措，这时棒槌出手了，一抓一个准。棒槌之前早就在田埂上采了些枝条婀娜、一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此时抓住一条泥鳅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条，一根狗尾巴草串满了，棒槌在草头上打个结，然后“嗨”的一声扔到近处的田埂上，等到回家时再一一去收拢。棒槌家的那些鸡呀鸭呀猪呀狗呀一看到棒槌身影，便“咯咯咯”“嘎嘎嘎”“汪汪汪”兴奋欢腾得上蹿下跳。大牛最是懂事，一场暴雨过后，大牛一定会去看看田埂上的“水缺”是否完好，发现有被断枝、木片什么的阻塞了的，就即刻清理掉，以免上爿田涝下爿田干。驼伯一个人在弯腰“摸田”(一种在水田中用双手清除杂草的农活)，摸了两三个来回，当他直起腰松口气时，却看到大牛正从另一头摸了过来。回家路上，前前后后有人背着一捆柴禾或者挽着一篮土豆地瓜的，大牛便伸手抢过来搁在自己肩头，一直送到人家门口。二蛋和他家的大水牛形影不离，二蛋在牛背上一会儿坐一会儿立一会儿躺，好像在演杂技。只有一次，二蛋把牛给放到“爪哇国”去了。那次是他和小丫捉迷藏，二蛋跑到偏远的河湾那一块，找了一处青草柔软的田埂躺下来，稻谷快到收割时节了，这就有点像躲进了北方的青纱帐一样淹没了他，耳边风吹稻谷的“沙沙沙”声犹如催眠曲，太阳西斜，天空碧蓝碧蓝的，一团团白云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没多久，二蛋就晃晃悠悠地睡着了。二蛋一梦惊醒一蹦而起的时候，繁星满天，四野旷寂，干活的都回家了，小丫回家了，好在二蛋家的牛认得回家的路，也踢踢踏踏回家去了……

　　到了深冬，一场小雪之后，大地银装素裹。这时候，我常常觉得乡野中微微隆起的一条条田埂，好似爷爷和外公手臂上一根根暴突的青筋。那些青筋，是爷爷和外公一生搏击奋进、闯越的一道道坎坷的沉淀和凝结，因此小时候我的小手抚过，便有一种跌宕起伏的感觉。粗糙的皱纹和暴突的青筋，是时光对生命的最高礼赞。

　　许多年前有一次，我在坡底仰望耸入云天的梯田，乍一看，曲曲弯弯的田埂，犹如一个个开口朝上、草体的英文字母：“W”“V”“C”和“U”，那粗细不一、愈来愈写意的笔画，在通红的霞辉和明澈的天空背景里飘逸、洒脱，有一种自然挥洒之美。

　　在我记忆深处的远方和诗里，田埂，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