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蝉声之物语
-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5年11月07日 10:3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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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志浩
蝉声,是夏天烙下的胎记。当六月的阳光刚攀上冬青树梢,第一声蝉鸣便如银针般刺破闷热的空气,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将整个悠长的夏日串成了叮当作响的风铃。
那时,我总爱趴在教室窗边的课桌上,数着窗外蝉鸣从最初的单薄试探,渐次稠密,直至汇成一片汹涌的声浪,将整个校园轻轻托起,晃晃悠悠,飘向云端。课堂上,这声音常是诱人出神的魔笛。然而,蝉鸣自有其起伏的韵律,当那喧嚣的高潮骤然退去,短暂的寂静便如冷水浇头,将我从云端蓦地唤回,眼神迷蒙地被教鞭声拽回至黑板上那些跳动的字符。
孩时好奇心强,总是不肯浪费课间那宝贵的十分钟。我们一头扎进院子里的树丛,在泥地上搜寻蝉的若虫——俗称“知了猴”,那是蝉“金蝉脱壳”前的本体。针尖大的孔洞,微微隆起的土丘,都是自然留下的暗号。总有机灵鬼能识破蝉的伪装术,竹签拨开浮土的瞬间,琥珀色的虫蛹便蜷缩成问号。于是我们便围成环状剧场,看那裹着盔甲的小生命表演笨拙的芭蕾。待薄翼舒展,蜕下的空壳轻若鸿羽,却承载着《本草纲目》里三钱的清肝明目。
午后的巷弄深处,我们秘密集会。细长的竹竿顶端,铁丝圈起的布袋在日光下摇晃。我们屏息凝神,如猎手般蹑足靠近树干上忘情演奏的“乐手”。猛地一扑,蝉儿便在袋中惊慌扑腾,旋即被移入竹篓。堂哥曾神秘地说,蝉翼上刻着密码,每道纹路都记录着古老的节气歌谣。暮色四合,竹篓里的“战利品”却集体噤声,终被母亲悄悄放归星空,只留下空篓在屋檐下与月光静静相映。
蝉声,是夏日最精准的日晷。清晨如清亮短笛,正午似滚烫锵锣,傍晚则化作纺车低吟。暴雨将至时,蝉鸣会突兀凝固,如玻璃珠叮当碰撞,余音单调。待雷声撕裂云层,万蝉齐鸣陡然转调,当第一滴雨珠砸在晒得发白的青石板上,声浪竟如青铜编钟震颤,震得梧桐叶簌簌飘落,时有清露随振翅飞散——我们戏称“蝉雨”。
每个树洞都是自然的音箱。垂柳下的蝉鸣泛着水波,泡桐树上的嘶叫浸着松香,苦楝枝桠间的吟唱裹挟紫花叹息。幼稚的我曾用玻璃瓶收集不同音调的蝉鸣,封严瓶盖,标上日期埋入树下,幻想十年后能挖出凝固的夏天。可惜风雨冲垮记忆坐标,那些声音的“琥珀”永远沉没在时光的河床。
夜蝉,是隐形的竖琴手。当萤火点亮飞舞的幽绿灯笼,瓦檐下的吟唱便换了韵脚。堂哥煞有介事地解读:七声短奏接三声长吟,是蝉族传诵的《月光谱》。他说短奏对应北斗轨迹,长吟暗合潮汐周期。我们懵懂触及了自然密语——每个生命都是宇宙乐谱的音符,单调日常里藏着万物生长的平仄。正如蝉,以数年乃至十七载的黑暗蛰伏,换取一季光明歌唱。
老中医将蝉蜕串成风铃,说这是最古老的寓言:空壳里封存五次蜕变的勇气,每次剥离都是向死而生的宣言。我们何尝不是蜕壳的蝉?童年褪在斑驳墙头,青春遗落拥挤人潮,中年悬在生活枝头摇晃。每层空壳都在提醒:想要飞翔,必先诀别过往。
如今蝉鸣已掺杂太多的都市杂音。车笛与空调轰鸣切割着声带,柏油热浪扭曲了音准。但在某个午夜,当遥远树丛传来断续振翅,心弦仍会被拨动。眼前倏然浮现校园的青涩时光、竹竿上摇摆的背心裤衩以及那个烈日炎炎、我们曾以为能徒手抓住整个夏天的午后放浪。
老屋墙头还悬着几枚蝉蜕。透明的空壳里,仿佛回荡着泛黄的声纹。每代人都铭刻着蝉鸣的密码。当某个溽暑黄昏,你忽然听懂那重复亿万年的旋律,便是在时光长河里打捞起了童年的标本。
暴雨中的蝉鸣,是寂静的序章。当滂沱大雨浇熄声浪的瞬间,世界袒露出粗粝本真——如同人生中猝然降临的寂静,喧嚣的戛然而止并非终结,而是在无声处孕育新旋律。被雨水打断的蝉鸣,是大地换气的间隙,让生命校准呼吸节奏,积蓄歌唱的力量。蝉鸣的本质,是生命以高频振动对抗时间遗忘。它们用声波刻写光阴,而我们以记忆为唱针,在岁月黑胶上追寻生命轨迹。
据说蝉的复眼能同时映照晨曦与暮色。这多像行至人生中途的我们——肩上披着童年未干的露水,却已到达中年的站台,仍要向黄昏学习把告别谱成重逢的序曲,在永恒的循环里,聆听生命不息的和声。
- 责任编辑: 邱雯雯 稿源: 宁海新闻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