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彪

　　倘若去大溪洗涤或游泳，出假山公房，有一条小路经县人民医院后门的家属区和篮球场，绕过县物资局外墙，与直通南门外的桃源路相接。

　　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家住假山公房，母亲在物资局工作。物资局堆放钢筋、水泥、油毛毡等物资的库房和围墙都很高，灰白的外墙墙面上，“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条红色标语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尔后一年半载的日晒雨淋红色日渐淡然，墙面会被重新刷新换写一条标语，比如“高举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等。每个字都很大，比10岁的我要高大得多，方正，端庄，醒目。

　　从标语底下经过，母亲仰首巡视相当自豪地说，这些标语都是她写的。母亲告诉我，她事先托木工师傅做一根长长的木条当尺子，又请工人依靠墙面搭起一个双层脚手架，之后按照墙体长度最大化计算出一条标语每个字的大小，然后用木尺、铅笔一个字一个字画出来，是笔划敦厚的宋体空心字，最后用红色油漆填涂上去。母亲说，全部完成需7—10天时间，特别是“偶遇”夏天的炎热、冬天的寒冷，真的很辛苦。

　　那时母亲才三十挂零，正值芳华。许多年以后，每当我站在桌子或凳子上刊出黑板报的时候，总是会不由得想象母亲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上上下下书写标语的样子。一定有风吹过来，肆无忌惮地吹乱母亲的秀发，也吹落了她脸庞上如雨的汗珠。最深切感知冬寒的是手指头，无论捏着什么，木条、铅笔或者刷子，都像捏着一块冰块，时间一久，指头冻麻木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累了，母亲也会有遥望一下的轻松一刻吧，脚下是田地，或者禾苗青青或者稻穗金黄，不远是只剩下一小段土墩状的残废的老城墙，再远处是跃龙山，青翠的松树林间鸟鸣婉转，一声长一声短，或许在这个时候，任阳光绵软轻抚，看岁月兀自流淌，母亲还望见了更远的未来……

　　我的硬笔字是跟母亲学的。母亲说，字是一个人的脸面。母亲的字个子瘦长，笔画挺拔，它们站在写字本的蓝格子线上，很像列队在绿茵场上的一排气宇轩昂的足球队员。母亲的竖勾笔画与众不同，一笔竖到底，然后提笔另起，在竖线下端旁边的点位往下斜划与竖线相交，形式“勾”。这样写字，稿面整齐、干净，给人以态度认真的感觉。因此，小学时的班主任田育琴老师、初中时的班主任王春仙老师都对我“器重”“厚爱”有加，每学期期末，同学们里里外外大扫除、拔草，而我则安安静静地在田老师的办公室、在王老师馨香迷漫的小寝室给同学们一笔一划抄写成绩报告单。自初中开始出黑板报，我从学校到工厂，出了20多年。

　　高中毕业招工进入宁海茶厂，分到制茶车间做统计。车间主任葛立兴师傅，是个讲、写、画样样拿得起的多面手。葛主任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不草不楷不拘条格，笔画刚健自成一体，很有气魄。他的字最大的特点是在转折处，有点像美术体，肩膀稍微隆起，形似健美教练的肱三头肌，敦实有力。母亲的字与之一比，就显得拘谨、局促。于是我转而学习葛主任的字，一年后，如果我刻意模仿，旁人评说有登峰造极之功，惟妙惟肖足以乱真。

　　模仿葛主任的字的结果，是自己的字体得以脱胎换骨般的彻底改变，不再缩手缩脚，格局打开了，但保持了原来的笔画清楚、干净。

　　时光瞬息而过。几个月前，杨东标老师在家里整理旧物时，发现了40年前我为他抄写的两个稿子，一个是剧本《明月何时圆》，一个是3万字的中篇小说《野鸭滩的少妇》。过后不久，他在评论我的散文作品《讲述普通人的生命经验》一文中，这样充满深情地写道：“是他用工工整整的钢笔字抄写而成的。现在翻出来看看，纸墨泛黄，文学光泽依然温润可感。”杨老师说，剧本抄写稿送我，小说抄写稿他自己留个纪念。

　　为杨老师誊抄这两个稿子的事，我已了无记忆。那天晚上，当我从黄珂兄手上接过杨老师让他转交的一叠稿子，轻轻翻开，仿佛轻轻翻开了80年代那段曾经的岁月，读书、写作，一件件往事，都又一次电光闪现般地隆隆奔涌而来。《红旗谱》的作者梁斌说：“手稿是作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明月何时圆》是东标老师的作品，尽管有些书写笔画有点稚嫩，也没有个性特点，但面对这部手稿，我感觉有如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无比亲切！

　　1994年春夏之交，我从广东深圳赶回，料理完父亲后事之后，妻子说，别去深圳了，那么远，来回一趟不容易，在内地找个工作吧。其时正好看到《宁波日报》上，宁波爽爽家化有限公司招聘副总经理的广告，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宁波金星宾馆招聘现场，应聘者众。我与罗总经理简单聊了几句，填了一份应聘表，就打道回府了。第2天，我接到罗总电话，邀请我任职。后来，罗总告诉我，是我应聘表上富有气魄、气势、气场的钢笔字“征服”了他，他还说，当时感觉如果不是表格节制，一定更为狂放不羁，激情飞扬，而这些，都是一个企业所需要的。

　　是字，又一次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写字，写的是个性，写的是心胸，有时候字里行间写的也是人生啊。

　　很多年后，我读到莫言的一句话，他说：“做人，一定要把字写好。”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能深刻地体会这句话所蕴含的意义。

　　2014年，我请电脑公司技术人员下载了五笔画打字软件，开始尝试“一指禅”在电脑上写作。从那以后，非必要不动笔，我也已经很少写字了。

　　而在智能设备愈来愈被广泛使用的将来，孩子们还会像我们过去那样学习写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