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梦卿

　　又是一年冬至，寒意悄然浸染人间。

　　遥忆儿时，岁月如歌，懵懂不知光阴流转，唯独期盼冬至的到来。那时，红豆圆软糯香甜，五岁前只觉满桌佳肴、家人围坐，便是世间最暖的幸福。六岁起，初识人事，却总忧心一岁一颗圆子，六岁只得六颗，如何果腹？每每低头吃着碗中红豆，一颗颗数着，神情为难，眼角悄悄瞥向奶奶，似在无声央求。父亲与大哥便故意板起脸，说规矩不可破，六岁只能六颗，绝无第七颗。我只得咽下最后一口汤，眼巴巴望着锅边。奶奶终究心软，笑着嗔怪：“别逗她了，锅里多得是，奶奶再给你盛一碗！”于是笑意重归，泪珠未落。六岁哭过，七岁再哭，八岁仍信，直到九岁、十岁才终于识破这温情的骗局。后来，这戏法便轮到两个弟弟身上——大弟聪慧，学我模样，低头不语，吃完再添；小弟年幼，每每被吓得泪水涟涟，与当年的我如出一辙。

　　时光荏苒，我们渐渐长大。然而“几岁吃几颗”的童谣，却如一根细线，贯穿了整个年岁。二十几岁时，已懂得节制，反倒怕吃太多惹人笑话，便早早央求母亲少盛几颗。“女孩子家，不能贪嘴，不然同学要笑你像小猪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仍贪恋那一口温软甜糯。可那圆子，早已不只是食物，而是岁月的印记，是成长的仪式。

　　婚后，冬至的灶火依旧温暖。先生知我口味偏咸，便亲手炒起咸圆：鲜肉丝滑嫩，冬笋清脆，白菜微甜，蛋丝金黄，再配上红薯面圆子，香气四溢。只是这咸圆个头硕大，五六颗便已饱足。待女儿懂事，我们也沿袭旧俗，逗她：“几岁就吃几颗哦。”四岁的她望着碗中四颗大圆子，怯怯地说：“妈妈，我怕不够吃。”我故作严肃：“不行，四岁只能四颗。”她吃得认真，最后一颗实在咽不下，悄悄塞给爸爸。我低头一笑，假装未见。从此，“几岁吃几颗”成了我们家冬至的固定笑谈，代代相传，温情不减。

　　十五岁以后，这规矩便渐渐形同虚设。无论是裹着芝麻流心的甜汤圆，还是皮厚馅丰的咸圆子，吃几颗早已不再计较。可我们仍坚持吃，哪怕只是一小口，也绝不缺席。因为心中明白：冬至不吃圆，便不算添一岁。小时候盼着长大，盼着冬至那一碗圆子，仿佛吃了就能长高一寸、成熟一分；而如今，年岁渐长，反倒害怕变老，只愿冬至的圆子轻轻入口，岁月静止，年岁不增。

　　今年的冬至，中午在女儿家，品尝亲家母亲手煮的红豆圆，汤色红润，甜而不腻，一家老小围坐，笑语盈盈，其乐融融。夜幕降临，归家与先生二人相对而坐，他照例炒了一盘咸圆，热气腾腾，香气氤氲。我们边吃边聊，话旧年，谈今岁，窗外寒风轻拂，屋内暖意如春。那一刻，平凡如斯，却最是珍贵。

　　年已花甲，牙齿不再如昔，胃口也大不如前，早已无法吃完“几岁几颗”的数目，也不再渴望借一碗圆子添岁增年。然而，每逢冬至，那一碗圆子仍必出现在桌上，无论甜咸，无论多少。它已超越食物本身，成为血脉的延续，成为时光的见证。冬至吃圆，吃的不是数量，而是记忆；不是果腹，而是传承。

　　冬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