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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岁月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5年12月26日 09:20:17

  林海燕

  冬至日前夕,本该与妹妹相约团聚。可天色骤然转寒,风似刀割,我们便改了主意,临时决定去花山探望舅舅。

  车到村口,冬日的萧瑟便迎面扑来。田野空寂,远山沉默,只有一棵老槐守在村头,枝干虬曲如墨色苍痕,静静望着时光流淌。村前小河穿行,沿树旁小路上坡,便是窄窄的石巷。青石板早已磨得光亮,缝间探出几茎枯草。儿时过年走到这儿,总觉巷子那头有温暖的等候;如今仍习惯驻足,像能拾起从前的影子。

  拐出小巷,舅舅家的旧式四合院便静静现出来。邻舍都已迁走,只剩这一处院落挨着山脚,木门斑驳,瓦檐低垂。还没到门前,我便远远唤:“舅舅……舅舅……”

  往常,他早该坐在院中藤椅上等着了。这次却不见回应,进屋才知,他正打糖尿病的针。自去年舅妈走后,舅舅眉间总凝着化不开的寂寥,人也清瘦不少。可今日见我们来,他眼里倏然亮起一点光,微弱却温煦,像冬夜窗内未熄的灯。

  我总想起家族里那些往事。外公走得早,印象已模糊;外婆三十六岁病逝,与我母亲离世时同岁。外婆去后,外公未再娶,独自将舅舅与母亲拉扯大。舅舅常说,外公做得最对的事,就是咬牙送他进了学堂。读书改写了舅舅的命运,他执教数十年,直至退休。母亲也曾有过她的天地,在广播台做过事,后来嫁给父亲,二人一同创业奔波,撑起整个家的生计。她走得太急,从入院到离开,不过三日。舅舅深知母亲的性子,生了病也总是舍不得花钱吃药,这才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母亲的离去,留给舅舅的,是此生再难弥合的伤口。

  后来外公也去了,只剩舅妈陪他走过漫长岁月。直到去年深秋,舅妈也静静离开。

  舅舅做事向来认真,技艺也精。他本是教书人,退休后一直替企业做会计。近年会计都改用电脑操作,舅舅因年事高,方才辞去这份需极度细心的事。

  舅舅膝下有三子女,表哥表姐们自母亲走后,待我如亲手足。舅妈原是童养媳,与舅舅相伴长大,一生默默操持这个家。她走后,舅舅偶尔会喃喃:“人不必活得太久,久了也没太大意思。”话里听得出怅然,却也有一份历经沧桑后的淡泊。

  记得今年夏天,表哥表姐为舅舅办了场隆重的九十大寿。舅舅端坐主位,一身暗红唐装崭新挺括,银发梳得整齐,眼角纹路里漾着慈祥的笑。后辈从各地赶来,济济一堂,大人忙着布菜斟茶,孩子穿梭嬉笑,整整两大圆桌坐得满当当,还添了两张小桌才安顿下所有人。

  寿宴开场时,满屋蒸腾着饭菜暖香。舅舅面前一座七层寿桃蛋糕,烛火在他清亮的眼中轻轻跳动。表哥过来敬酒致辞,说起舅舅年少时如何撑起整个家族。碰杯声、祝福语、孩子的童言交织一片,那一刻,岁月沉淀的暖意在每张脸上流淌,连空气里都浮动着血脉相连的喜庆与圆满。

  教书出身的舅舅,虽年近九旬,对世事依旧关切。冬至那日,他说起县里新推的民生政策,思路清晰,言语分明。还提起我日前发在《今日宁海》上的文章,他竟一字一句读完,细细评点了一番。

  舅舅家的后院有片他亲手料理的菜畦,冬日的白菜棵棵饱满,绿意仍倔强地缀在灰土间。他递来一把镰刀:“带点回去,霜打过的菜特别甜。”

  我问:“您现在还跑步吗?”

  “你舅妈在时,我常从山顶跑到山脚,来回好几趟。”他望向远山,“如今不跑了,但每天走路,从山脚到山顶,再走回来。”

  说话间,暮光正越过矮墙,斜斜铺满阳台,落在他额间皱纹与挺直的脊梁上。我忽然觉得,舅舅就像冬日老树,地上是凛寒与孤寂,地下却有根须在黑暗与冻土中沉默延伸。

  告辞时,他执意送我们到巷口。回首望去,那苍老身影渐渐融进暮色与树影里,那么静,那么稳。山风穿过空巷,恍若低语:世间陪伴终有尽时,唯有那些不曾说出口的牵挂,与岁月磨亮的坚韧,成为生命最后的土壤,哺育每一个将至的春天。

责任编辑: 张颖    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