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拒绝变统与变通
- 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4年12月31日 10: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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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剑飞
洪武四年,当方克勤出任济宁知府时,十五岁的方孝孺伴随父亲来到了济宁这块儒学首善之地,他有机会“侍先人北游齐上,历邹鲁之故墟,览周公孔子庙宅,求七十子之遗迹,问陋巷舞雩所在,潜心静虑,验其所得”(见《逊志斋集》卷十一“答俞敬德二首”)。方孝孺接受这方土地特有的人文气息的熏陶,同时又借助知府公子的有利条件,遍向当地名儒结交问学。这种人际间的交往与孔子故里儒学文化的浸润,让年轻的方孝孺早早就树立了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君权正统理念。十八岁那年,他就写下了今已奉作经典的《释统》三章和《深虑论》十首。在《释统》里方孝孺对封建社会君位承继的合法性问题作了深入思考。而稍后写下的《后正统论》则对有别正统的变统作了进一步阐明,形成了他独特的变统看法,即“簒臣也,贼后也,夷狄也”三个方面的基本概括。
据《后正统论》文后的自跋:“自予为此文,未尝出示于人,人之闻此言者,咸訾笑予为狂,或阴诋诟之;其谓然者,独予师太史公与金华胡公翰而已。”那么《后正统论》极有可能写作于洪武九年(1376)至洪武十三年(1380),也就是方孝孺在金华浦江拜师宋濂门下的时间段。因为在跋中所提的“金华胡公翰”长方孝孺五十岁,胡翰(1307~1381)号长山先生,官至衢州教授,曾参与《元史》的编撰,胡翰当时的文名与宋濂也不相上下。而胡翰生前能读到方孝孺《后正统论》,那必定是洪武十四年之前的事情。自跋中方孝孺最后写道:“予拳拳之心为天下生民虑尔,有志乎生民者,果以予言为狂者乎,抑狂者固自有其人乎?”变统,方孝孺是作为与正统对立的一面来论述,正统观是出于顺天命施仁政于天下生民,是孔孟之道中皇权承袭与民心归向的宏大叙事,是仁义而王道德而治的理想版本。方孝孺概括出变统的类型,实际上有助世人对正统的正确认识,孰正孰变,犹如照耀历史的银镜,是一个清晰的逻辑。世上人怎会认为这是狂者的想法呢?随他们去吧!有了恩师宋濂与胡翰的赞同,方孝孺更加笃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是秉持儒学正解的一方。
那么为何胡翰会赞同方孝孺《后正统论》中的变统观,因由是胡翰早年曾写过《正纪》一文,提出了“天纪、地纪、人纪”的观点,其中提到“何为地纪?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势至顺也”。这和方孝孺的变统三方面的“夷狄也”如出一辙,怪不得史学者们认为方孝孺的变统观是受到胡翰先生的影响。当我在文渊阁《四库全书》打开胡翰著作《胡仲子集》的时候,这篇比较重要的《正纪》偏偏被抽掉了。原因也简单,这是清代乾隆时期编修的大型丛书,由乾隆帝亲自主持的书,绝对不允许“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这些敏感的有分裂倾向的字眼出现。但《四库全书》后来又续成三部,其中之一藏于杭州文澜阁,这个阁本倒是收录了胡翰的《正纪》文章。
在明代卢演所著《方正学先生年谱》和《明史》列传方孝孺记载中,我们读到:洪武十年六月,宋太史谢事还浦阳,(方)先生即往承学,同门多天下名士,一旦尽出其下,先辈如胡翰、苏伯衡,皆自谓弗如,而宋濂也是这样认为的。为何名重一时的文坛前辈胡翰们如此器重当时尚年轻的方孝孺呢?我把胡翰的《正纪》和方孝孺文章比较着看,的确青年方孝孺在文风与气势上胜了一筹。纵论天下大事皆胸有成竹,下笔后文辞滔滔如泉涌,文章起点高视野也开阔,在段落转折处总能听见开合自如收放自若的妙曼之声。这《释统》与《后正统论》确是站在大历史高度上,俯看皇权更迭与朝代变换。如果不比较着读,很难体味到个中妙处。如果不是方孝孺拥有炫目的才华,这些文坛前辈也轻易不会说出“自谓弗如”的话来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曾担任过西泠印社社长的饶宗颐用五年时间写出的那本《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吧,这是迄今为止对正统这一历史观念最权威的专著。他在“方孝孺《释统》及《后正统论》之贡献”这一章节里,这样表述:“方孝孺著《释统》三首,又撰《后正统论》。自谓此文深得其师太史、金华胡公之称许。方氏《释统》云:‘天下有正统一,变统三。’三代,正统也;汉、唐、宋可附之正统。变统者,取之不正者,及夷狄而僭中国,女后而据天位者。”又《后正统论》云:“有天下而不可比于正统者三:篡臣也,贼名也,夷狄也”,此三者方氏列作变统。又云:“是则三者皆废之而不书乎?曰:不也。吾固不比之于正统而已,非废之也。不废其迹而异其辞,则其为戒也深也。”饶宗颐既对方孝孺变统论与前人所述作了区别性剥离,又围绕着方孝孺先生文本的语境,的确是立足于实事求是的史学家客观立场,而不是代入。饶宗颐用“贡献”两字,肯定自春秋迄明两千年以来,方孝孺对儒学正统观的独到见地。
对正统与变统的认识,方孝孺在十八岁时就已形成,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加以固化。他四十六岁壬午殉难前的情节,赵映林教授在所著的《方孝孺评传》里这样写道:“燕师进入京城,燕王4次派人召方孝孺,孝孺坚决不从,逼他去见,他则穿了丧服去见,且昼夜号哭,如丧考妣。朱棣只好让他的学生廖镛、廖铭等去劝说。孝孺明白他们的来意后,训斥道:小子们跟我数年,难道还不明白道义的是非!”这个是非,就是方孝孺一直秉持的正统与变统观。他断然拒绝为燕王起草即位诏书,绝不认可燕王朱棣的正统地位,而是属于变统的“簒臣也”。至于朱棣以周公辅成王与家事那套变通的说法,方孝孺反问道:成王安在?也是直接的拒绝。封建社会虽然是家天下,但君权更迭更是国之大事,而非由宗人府处置的家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完全是两码事。壬午殉难,方孝孺断然拒绝了变统与变通,以一己之身,完千古名节。方孝孺先生守护着儒家正统观,有些类似现世的契约精神。而朱棣想以变统的权谋手段上位,这是方孝孺万万不能接受的。至于后人王廷相的愚忠说,李贽的过激言行说,都没有从朱棣得位不正属于变统的事实去分析。
古今往来一直存在着形形色色的社会嘈杂,因各人价值取向不同,阅历与明理不同,看待同一事件角度不同,都会得出许多似是而非的判断。在是与非、正统与变统的问题上,方孝孺无法作多项选择,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拒绝草诏是方孝孺实现践道的表象,他内心深处爆发出刚烈意志的支撑力,恰恰是他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形成的正统与变统观。胡适于1961年1月13日主持沈刚伯先生演讲“方正学的政治思想”时,这么介绍方孝孺:“方正学先生就是方孝孺,他是明初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有人常说中国很少殉道的人,或说是为了信仰而杀身殉道的人,其实是不对的;我们的至圣先师孔子在二千五百年前,就提倡‘杀身以求仁,毋求生以害仁’的传统精神,方孝孺就是承袭固有文化传统,杀身殉道的了不起人物。”(见台湾学者姬秀珠《明初大儒方孝孺研究》中“方孝孺思想理念与其殉难的关系”章节)胡适评语中的“为了信仰”就是方孝孺一生忠于的正统观、是非观。在胡适心目中,方孝孺是为维护文化传统,敢于杀身殉道敢于直面诛族事实了不起的人物。
文章写到这里,恰朋友发来《两浙輶轩录》收录的清代诗人灵睿写的《方正学先生祠》七律:“手拨波涛触逆鳞,心期收义与成仁。垂髫已熟闻斯道,晚节何难致此身。草诏不从惟有死,麻衣著后更无人。是非两字模糊久,且喜先生识最真。”灵睿参观方正学先生祠后写下了这首充满感慨的诗,正好回答了在“是非”面前,方孝孺为何有如此选择。当朱棣把草诏这道难题放到方孝孺面前,他只有一个选项,秉持十八岁时形成的正统观,拒绝变统与变通。方孝孺之死是对燕王即位合法性的强烈拒绝,也是对燕王那套变通说辞最勇敢的批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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