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红

　　腊八之后，阳历如一片失去水分和绿意的叶子，孤零零地飘落在了一边。农历开始于万众瞩目中被掐着，数着，盼着地步步挨向过年。宁海南乡有首过年歌这样唱道：二十望望，廿一煎糖，廿二打糖糕，廿三亲戚跑，廿四掸蓬尘……廿九好谢年，三十好过年。是呀，年，不是某个到达的点，而是一场奔赴的过程。重在每个美好瞬间。

　　年，是一场场富有仪式感的感恩。腊月廿三家家户户虔诚布置灶台，摆上供品，香烟缭绕中传达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祈愿。谢年、还福，更是被赋予无尽的仪式感和神圣感，带着浓厚的乡土情感铺展在每户人家的心田里。无论是曙光初露时的谢年，还是暮色将临时的还福，都是对祖先和自然恩赐的感恩和回馈。烟火里氤氲着人间的暖意，岁月的希冀。

　　年，是一场辞旧迎新的大扫除。那天，最稳重的庎橱被请到院子里，让小孩拿板刷、刷帚把边边角角、雕花细缝都刷干净。讲究的，连瓦片下的椽，房顶下的梁都根根掸过，细心擦拭，希望能腾出更洁净的空间，纳入更多的吉福。搭在窗沿、墙头的竹竿拱背塌腰地撑起一行行经溪水洗涤的被子、衣服。阳光下，它们随风扑扇出阵阵皂香，鲜亮鲜亮的，整个院子像突然睁开了眼。

　　年，是一场千头万绪的深远筹划。水田镜天的春天播种的是麻糍年糕，浮瓜沉李的夏日扳下的是爆米花，金风玉露的秋天存的是压岁钱，岁暮天寒的冬天斫的是麻糍柴，岁岁四季喂的是年猪……

　　年，是一场胆战心惊的打米胖。人头攒动、白气弥漫的义宪公家是村里打米胖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最恐惧但又不得不去的地方。一个畚斗，里面装着一二升米，我跟着队伍既想快点轮到又害怕轮到。义宪公在屋中央的火炉旁悠闲地摇着爆米花机，不时看眼气压表。我的心也跟着一次次提到嗓子眼，恐惧到即将爆炸。因为我太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那声音太恐怖了，以至于我总疑心爆米花机在开盖时会把附近的人炸飞！当他把爆米花机转离火炉，用一个黑嘘嘘的大布袋套住机口，一脚踩住机子，喊一声“放米胖了”时，我赶紧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只听“砰”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随之一股热浪裹挟着爆米花向前弹射而出，米胖的香甜气和白气瞬间弥漫整个屋子。小孩们毫不畏惧地钻进白气里旋转、挥舞，脸上洋溢着简单而纯粹的快乐。如同晨曦中初升的太阳，温暖而不刺眼，闪耀着生活的真谛与味道。

　　年，是一场人声鼎沸的鏖战。当父亲用砂轮“哗哗哗”打了刀刃，磨刀石在“嘻唰，嘻唰”声中被磨下了一摊青灰，脸盆里的水被用了一半，父亲还没有停止磨刀的迹象时，我就知道今天家里有一场热闹——捣麻糍了！急匆匆吃了中饭，捣臼、木杵、面床、面杖清洁就绪。左邻右舍搬来麻糍粉，抱来麻糍柴。小孩欢天喜地地跟来了，大狗小狗也成群结队地闻声而至了。

　　女人们有的烧锅，有的挑水，有的叽叽喳喳地围着八仙桌絮粉。从老太那传下来的八仙桌桌面上镶嵌着一条极简的鱼，四周雕刻的花纹现出了几个蛀虫孔，一条桌腿有点不易察觉的短。小孩绕着桌子追追逃逃，狗子们也兴奋地在桌脚人腿间缠缠绕绕。麻糍粉一旦上锅蒸后，母亲就把后门闩上，不让人随意进出。说开了门就会蒸坏掉。不信邪的我们“啪啪啪”震山响地敲后门果然没能等来开门，只得悻悻地趴在锁洞里看一会算是自找了个台阶下。

　　男人们轮流接力捣麻糍、擀麻糍、切麻糍；汗流浃背中脱了外套，脱了毛衣，脱得只剩棉毛衫。父亲作为捣麻糍的主力军，被赞美团团包围：力气大，一锤见底；刀锋利，不拖泥带水；有分寸，擀得厚薄适中；技术好，切得条条笔直块块方正……在父亲的飘飘然中，家里的人越来越多，排着的畚斗越来越长，麻糍捣了一臼又一臼，直到深夜还在昏黄的灯光下“噔、噔、噔”地捣！火光镀上四壁，驱散冬日的严寒，不仅温暖了身体，更温暖了人心。

　　年，是一场温暖的等待。大年三十，等来了灶上的海碗大盘，梁下的浓油赤酱，也等来了爷爷奶奶的压岁钱。2元，5元无所谓，主打不能忘了我。就像小时候都要跟着爷爷睡，九省的床，能不能盖到被子无所谓，会不会被“水漫金山”更控制不了，重点是不能被挤下来。作为爷爷奶奶的十二个孙辈之一，被分漏的风险还是存在的。

　　摸着压岁钱，坐在锅灶前凳上，看父亲不紧不慢地往里塞着柴爿，文火悠悠地舔舐着锅底，火焰温柔而均匀，不急不躁地耐心传递着温度。锅里缓缓沸腾，细泡轻涌，慢慢释放出白粽箬叶的清香。我们在灶膛里弹火取暖，火光跳跃，木柴偶尔噼啪作响，炸出几缕埋在炭火里的番薯、毛芋、麻糍香。柔软的空气中带着一丝丝木质和淡淡的烟熏味。父亲缓缓讲述着古老的年的故事，寒风在小巷里东倒西歪地踱着步。守岁的时光也仿佛在这温柔的宁静中变得深邃悠长，异常珍贵。

　　年，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名词。快，年终总结提前写起来，扫尾工作抓紧干起来，见面礼物手机搜起来；让方言俚语跳脱普通话的禁锢。任户口本分流滚滚车轮，跟随票上的箭头方向，奔向万水千山外的故乡，奔向翘首以盼的父母，奔向年年美好如诗的记忆，形成一场规模巨大的信念洪流——回家过年！

　　年不是“个”，而是“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