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客

　　绕过一丛蓊郁的古樟，便见那座隋塔。塔身斑驳，黄褐色的砖石层层叠叠，像一卷摊开千年的经书，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近乎透明的、时间的质感。我望了望塔刹，脑子里忽然蹦出“老父亲の阴谋”。

　　我咳嗽一声道：“你爸爸我，就是李天王下凡。现在呢，我要收服你这个……嗯……‘小妖’。”我把“小妖”两个字说得格外婉转，试图让它听起来像一种“荣誉头衔”。

　　十一岁的儿子，正处于对一切神话故事和角色扮演来者不拒的黄金年龄。他眼睛一亮：“我是哪吒吗？”

　　“呃……”我快速检索了一下李靖的家庭关系图，决定模糊处理……不想头上多一个逆子。“今天剧情是，你是被感化的小妖，正要被收进塔里修炼。来，你坐这儿，就塔下面，摆个害怕的、要被吸进去的姿势。”

　　儿子领受了“角色任务”，立刻进入状态。他“咚”地一声在栏杆边的条石上坐下，小脸一绷，眉头蹙起，嘴巴紧抿，两只手紧握拳头，全身瑟瑟发抖，仿佛正对抗一股无形的吸力。戏很足，甚至带了点即将英勇就义的悲壮。

　　我正立对他，左手指他，右手托着隋塔。胖手一挥，做出一个“疾！”的施法手势。脸上的表情，努力在“天威凛然”和“憋住别笑”之间寻找平衡。

　　“咔嚓！”

　　时间在快门声里定格。照片里：古朴沉静的隋塔是磅礴的背景，穿着蓝色校服的儿子坐在地上，“惊恐”得活灵活现，而我，那个微胖的、穿着休闲衬衫的现代版李天王，正对着千年古塔和自家“小妖”，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收编”。

　　我凑过去看奶奶手里的手机屏幕，忍不住乐了。效果出奇的好。历史的厚重与童稚的鲜活，神话的庄严与生活的玩笑，就这么奇妙地糅合在一张画面里。隋塔默默矗立，见证过无数晨钟暮鼓、战火兵燹，此刻，又见证了我这个老父亲微不足道却自得其乐的幽默。

　　儿子跑过来看成果，也咯咯直笑。“爸爸，你好像收不动我。”他戳戳照片里的我。

　　“谁说的？”我搂过他，“我这不把你收得服服帖帖，陪我和奶奶逛寺庙？”

　　我们收起玩笑，真正开始仰望这座隋塔。它没有繁复的雕饰，没有耀眼的金顶，只有砖石严谨的咬合与风雨侵蚀的痕迹，却自有一种安顿天地的稳重。我想，真正的“托塔”，托的或许不是法器，而是这份历经千年而不坠的沉静与坚韧。我刚才那一通比划，托起的，不过是片刻欢愉的轻。

　　但这份“轻”，却让眼前的“重”变得更可亲了。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年号，神话也不仅是屏幕里炫目的特效。它们成了我们父子可以一起扮演、一起调侃的“梗”，成了这个寻常午后，一段独一无二的共同记忆。

　　离开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隋塔。夕阳给它镀上一层温润的金边，它依旧沉默，像一个宽厚的长者，默许了刚才那场小小的“僭越”与嬉闹。而我的“塔”——那个活蹦乱跳、古灵精怪的儿子——正拽着我的衣角，催问我晚上吃什么。

　　神仙的假期结束了。李天王收起了他的“神通”，牵着被他“收服”的“小妖”，心满意足地，走回烟火满满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