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栓

　　1940年10月，抗战三周年的纪念日刚过，中日双方战略已进入相持阶段。继上海、南京、武汉的沦陷，随之南昌会战、随枣会战的失利，日本设立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于南京，8月,对中国的临时首都重庆进行大规模轰炸。当时浙东尚未沦陷，处于东海之滨的小县城尽管每天前方有不好的战讯传来，平静生活过惯了的宁海人总感到离战争还有一段距离，仍然相信老一辈相传的一句话：“宁海是福地，随便什么灾祸到此都会逢凶化吉”。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10月6日，是县城的集市。当时县城仅有一条贯串东门至西门的街道，商店、集市都在这条街上，东门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桃源桥和城隍庙一带，西门最兴旺发达的当属市门头至鸡行街一段。天刚朦朦亮，西门就涌进了大批的卖柴炭的山民,一担担的硬柴，一筐筐木炭都汇至西山巷，这里是划定的卖柴炭地点。而从小南门进来的鸡鸭鹅等家禽，也在一片啼叫声中进入鸡巷口，这里也是定点的家禽交易场所。赶早市的乡民市民，已人头攒动，挤满了西门享有名气的老字号店铺中，赵源泉的杂货店(早年是做水产生意的)，排门刚一打开，就涌进10来名顾客，赵岳的土产行，黄顺记的肉店，施协源的鱼行，也是摩肩接踵，生意特别的好。济宁医院的林医师也穿上白大褂，有二位病人正等着他看病。童钜丰的百杂南货店，摆满了一筐筐豆制品，香干、千腐,一箱箱豆腐还冒着热气。连赵源泉对面哑佬(失其名)开的早点店，买大饼油条的人也争先恐后，哑佬哇哇直叫，打手势叫老婆动作快一点，三个孩子望着还在滴油的油条，吵着要吃……

　　和以往千百个早晨一样，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这是一个平静又热闹的早晨，但没有人会想到这又是县城有史以来一个最血腥最残酷的早晨！

　　8时45分，跃龙山上的警报钟敲响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市民马上记起，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快逃！顿时人声沸腾，人群蜂拥，抱幼携老向6个城门外奔去，而不能行走的，就躲进早已准备好的简易的防空设施中，心中都在默默祈祷，但愿这又是一场虚惊。

　　原来跃龙山驻有一防空监示哨所，共有一班人，日夜值班，班长姓潘，很是尽职。一口古老铜钟，高高挂在老树上。有电话线直通县府防空指挥部，当县府接到各县打来的长途电话，若有敌机要从宁海过境，指挥部马上通知哨所敲钟，钟声有缓急有时间长短之别。在此之前，日机也曾多次从宁海经过，但都是侦察机，居民听到钟声都向城外疏散或进简易防空掩体，一会儿敌机过后，跃龙山上会敲警报解除的三声悠长钟声。可是钟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急这样响。事后，县府透露，那天恰好长途电话线路有故障，当指挥部听到远处有飞机响声，才通知监示哨所敲钟，已经是十分被动了。

　　飞机从南边飞来，一共五架，和以往飞得高的侦察机不同，机身臃肿庞大，且越飞越低，以文峰塔为目标，绕城区一圈，向西门飞去。紧接着一枚重磅炸弹落在西山巷前的西山庙中，将整个大雄宝殿掀翻。西山庙里躲满了西乡卖柴炭的乡民，当听到警钟响，一齐均向庙里逃，总盼望菩萨能显灵保佑他们，然后菩萨的神力敌不住日机的毒熖，一声巨响，当场就炸死6人，肢体和内脏飞架到庙里的大树上。一些人往外逃，飞机上扫来一连串的机枪子弹，伤者更多，包括二名尼姑和一名和尚。另一枚小型炸弹落在庙门外二棵千年银杏树旁，将一株树半边烧焦,绿叶顷刻枯黄。据96岁老人童全梯回忆：“西山殿杏树脚下一名农村孕妇被炸弹片拦腰切断，肚肠流出，血肉模糊，胎里婴孩还会动……(童全体:《日机轰炸宁海县城见闻录》)

　　接着飞机又向东飞去，9时，在大北门宁海中学又投下二枚炸弹，“一枚落在操场围墙外，计压倒围墙十余丈，并炸毁冯姓住屋十余间，一落校内办公室及教室中间的花园草地上，前后二进校舍全部玻璃均被震毁,窗门、墙壁以及屋顶瓦片等等(均损坏)，损失约在五、六千元之数……”(县长黄世杰向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呈文，见县档案馆旧1-5-105卷)。今年90高龄的孔相宗先生回忆说：“日机第一次轰炸县城时，我14岁，在宁海中学读初二，10月6日是星期天，我和二位同学去东门玩，刚走出东门外，就听到紧急警报钟声响起，我们使劲往东观山跑，刚到山脚岩边躲好，西门角有爆炸声传来,霎时火光冲天，大北门也有炸弹爆炸声，一会儿敌机飞走，我们奔到大街，满街都是惊惶失措的人群，在纷纷传说：‘西山殿炸了，市门头炸了，宁中也炸了……’一听到母校被炸，我们沿桃源河直奔到学校，只见我们教室后空地上有一个弹坑，南面操场围墙外也有一个，都不是很大，校园里到处是碎玻璃和折断树枝，要不是星期天，一定会有同学伤亡，可能就是我……”

　　宁海中学炸弹爆炸声刚停，市门头又落下二枚炸弹，落在泰和旅馆和赵源泉店中，其中一枚是燃烧弹(当时称烧夷弹)，随着两声巨响，火熖腾起，房屋倒坍声掩盖了人们的尖叫声，燃烧弹弹片溅到之处，立刻引起大火。西大街宽不足5米，于是市门头两侧店屋顿时大火熊熊。此时东风正盛，很快由东向西吞去。现已90多岁的老人严尚斌回忆：“那天我在东大街买东西，听到警报声，就逃到城隍庙后面柴家大园竹林中，那是柴家临时搭成的防空处，我钻在厚木桌子底下，上面铺盖着数条旧被褥，敌机很快飞来，绕城一圈后，在市门头赵源泉店中投下一颗燃烧弹，顷刻浓烟滚滚，热浪冲天……我冒险跑到县前，只见西街二边店屋柱子交织倾倒，似火龙舞着，街南王森记炮仗店似放枪炮般的爆响，综杂各店油箱、缸、桶、陶瓷等爆炸声掩盖了受难者的惨叫声……(严尚斌：《我亲眼看到日机轰炸市门头》)

　　赵源泉店里的一名伙计、老板赵平西(柔石之兄)的一个儿子和9位不知名的顾客，还有3名邻居被炸死压死，店屋和货物全毁；周玉泉笋行玉泉和他的父亲均被炸死；罗祥的小饭店全毁，其妻及子、外甥女3人被活活烧死；王佐的旱烟店、杨邦能的杂货店店屋全毁，各死顾客一人。其他全毁的店铺还有施其铭和黄大林的南货店、章和根的寅丰和葛延龄的国药店、张万顺的纸画店、王成和的火炮店、施老素的灯笼店、杨奎梅的百货店、黄顺记肉店、钱芝全点心店、赵岳土产行、叶成和和葛高文的杂货店、王先官的柴米店、黄胖小酒店、俞七来酒馆店、和丰泰硝皮号、施其芳镶牙店，西大街唯一的一家西药店林济和的济宁医院等等。

　　最惨的是哑佬的油条大饼店，“哑佬全家五口都被烧死，妻子抱着儿子倒在地上，哑佬牵着二个孩子，像木炭般立着，真是惨不忍睹……”(童全梯：《同上》)。但据滕延青先生回忆,哑佬没有死,炸弹落下前,他正好去小菜场买油,炸死的应为一家4人。后来人也半疯了,流落街头，1962年饿死在他原来饼店的台阶上。

　　当大火烧到西山巷东侧童钜丰综合店时，隔壁三阳泰百货店已烧坍，童家店里备有两支新式水枪，店里伙计用豆腐水使劲喷射、泼浇，火终于至此被阻，仅烧了“童钜丰”牌匾，店屋得以保全，真是惊险至极！北面街屋一直烧到鸡巷口，鸡、鸭、鹅满街乱飞，四处逃生，逃不及的，倾刻成为烧鸡、烤鸭。大火亦被街路阻挡终于慢慢熄灭。

　　被烧毁震坍的岂止是街面屋，还有店后的栈房、仓库，左邻右舍的住宅。计有王森记和王顺记栈房，士绅程干青楼屋30余间，还有胡伯勋、赵安全、赵源茂、杨其华、施协源、赵绍文、郑永富、施广荣等数十家。市门头至鸡行街两侧一共被毁房屋130余间，其中街面41间。炸死压死烧死30余人(含西山庙6人，不含伤重后来死亡者)，伤24人(不含轻伤者)。过火面积16~17亩。从上午9时烧起一直到12时后结束，整整烧了3个多小时。次日，火场还在冒烟，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息。西大街最繁华之地一片断墙残垣、焦炭瓦砾，令县人无不悲愤交加，怒发冲冠。

　　县长黄世杰还是7月份接任的，28岁，办事很有魄力。面对突然而来的灾难，从容指挥，冷静应对，“在警报尚未解除时，黄县长率各机关长官、苏(兆麟)书记长及县府职员多人，均至火场视察指挥，，黄县长并下令命驻在城外的县自卫队第二中队，全部开入城内，帮助救火及维持秩序”(民国廿九年十月七日《宁海民报》)。下午5时，又召集机关团体及士绅代表举行紧急会议，成立“空袭受灾善后委员会”，一面向督察区、省府上报遭轰炸情况，一面由委员会成员带领，赴县内各地募捐。县内士绅百姓亦踊跃捐款，童钜丰老板自动捐了100银元，并拿出衣被，慰问受灾户。同时县府第二天就发放赈灾款，用于掩埋死尸，医治伤者，解决难民眼前生活困难。至10月9日，已发放789元。充分体现了宁海人民救困济弱、共赴国难的优良传统。

　　事后得知，这5架日机10月6日清晨从上海某机场起飞，在轰炸浙东海门、临海、天台等地后，返航经过宁海时，投下6颗炸弹，在轰炸、机枪扫射同时，还散发“荒谬的小传单”(见10月7日《宁海民报》)，内容是宣传“天皇发动这次‘圣战’，目的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让全亚洲同享大日本的‘王道乐土’”等等。为第二年开辟“宁绍战役”，侵占整个浙江打下基础。

　　第二年4月17日，日军发动“浙东事变”，宁波、绍兴、余姚、慈溪、镇海、舟山、奉化、象山相继沦陷，唯独宁海尚未卷入，成为浙江抗日的前线，更是日机轰炸的目标。从4月7日起，日机在一个月内，又接连对宁海县城进行了7次轰炸，连同10月6日一次，一共8次。共投下炸弹、燃烧弹48枚，炸死无辜百姓42人，伤60多人，炸毁房屋200多间，震坍房屋55间。这8次日军的“无差别”轰炸，炸毁的是商店、住宅、学校、医院，死伤的是平民百姓。正如诗人童子俊在《暮春三月宁城迭遭敌机轰炸凄惨万状惘然成咏》所写：

　　其二

　　帽峰云散见朝暾，警笛频催各闭门。

　　争避仓皇无一语，提心吊胆到黄昏。

　　其三

　　弹花飞舞胆魄惊，抗敌无能百感生，

　　老妪喃喃唯念佛，只祈风雨不祈晴。

　　这是当时县城居民心理的真实写照，因为风雨天可免遭轰炸之苦。日军无差别轰炸其目的是为了让中国人民造成心理上的威慑，但事实恰恰相反，只能激起人们更加仇恨，转化成歼灭日寇更大决心。

　　1940年10月6日是宁海的“县耻”日，惨痛的伤痕还深深刻在老一辈人的心中，要把这血和火的灾难告诉一代又一代子孙，让他们知道，要避免历史的悲剧重演，只有增长综合国力，必须要在经济、科技上夺取世界领先地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今天的青少年,当坐着小车从繁华的西大街经过,埋怨道路是如此狭窄,人群是如此拥挤时,要知道75年前,这里是屠场,是火葬场,上一代人,也许就有他们的爷爷奶奶、太公太婆在这里被敌人烧成焦炭,住宅成为瓦砾,财产化为灰烬,火焰冲天,哭声震地……千万不能忘记!忘记就意味着背叛，背叛就是道德的沦丧，成为民族的罪人。

　　注：(1)日机首次轰炸宁海县城时间《宁海县志》、《宁海县公安志》、《宁海县城关镇志》等都误为1940年10月9日。

　　(2)资料来源：宁海档案馆、1940年《宁海民报》、亲历者证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