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母亲
文│岑风
我的外公外婆都读过大学，母亲小学毕业(那时算读过书的人)，因为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熏陶，所以母亲身上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性格沉稳，办事得体，喜怒不形于色，让身边的人感觉特别舒服。母亲今年69岁，言行举止依然很优雅，让人赏心悦目，所谓优雅地老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颗慧心
受过教育的母亲因为受家庭成分影响，嫁给了一字不识却根正苗红的父亲，一字不识的父亲总是以母亲为傲。
村里修庙，做佛事，都是村里老人凑钱一起做的，都由母亲负责记账。母亲在账簿上写上每户户主名字以及捐钱数目，字体娟秀，账目清楚。父亲一直就欣赏母亲，对于这件事更是得意，对我们几个孩子说：“知道吗，全村人的名字你妈都能写得出来！”在我们姐弟仨看来，也觉得父亲很有福气，能娶到母亲这样聪慧的女人，所以我们老是开玩笑说父亲赚了。
上段时间村里安装了数字电视，我手把手教会父亲如何使用电视遥控器。父亲虽然学会了，但不是很放心，说：“叫你妈来，把你妈也教会。”原来他担心自己不识字，记不住按键，回头忘记怎么用。母亲识字，人又聪明，把她教会他就放心了。
所以我跟弟弟说，虽然名义上父亲是一家之主，但关键时刻父亲还是要靠母亲的。
父亲性格开朗，喜欢说话，属于外向型；母亲性格文静，属于内秀型。他们俩的性格正好相反，但是他们感情很好，从不吵架。
家庭事务方面，父亲看起来很强势，对于母亲的意见一开始表示不同意，但只是嘴巴说说，男人总是好面子。其实他知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心里早就认同了，所以最终会认可母亲的意见。
母亲明事理，有见地，所以村里人都很尊重母亲，家里碰到什么事决断不下，都会来找母亲问问，听听母亲的看法。
他们俩现在住在乡下，父亲对母亲很好。母亲近几年身体不大好，而父亲身体硬朗，所以买菜，烧火，扫地，倒垃圾……这些活都由父亲包揽。母亲爱干净，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将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而父亲很邋遢，做家务其实没有达到母亲的水准，但母亲也不说他，一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样子。
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憨厚农民，这样的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完全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搭配，很违和，但又很和谐。
一双巧手
我小时候，正是挣工分的年代，家里就父亲一个劳动力，家里穷，粮食总是不够吃，要向别人家借稻谷。直到分田到户后，这样的情形才有所改变。期间我姐为了让我和弟弟能读书，以减轻父母负担，读到初二就辍学了。
就算物质如此匮乏，我们的母亲也能让我们吃得舒服，穿得漂亮，住得干净。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母亲凭着一双巧手，给了我们姐弟仨一个幸福童年。
家里再没菜，母亲也要好好地烧。一个蛋，一把韭菜，母亲能烧出一盆美味的韭菜炒蛋。那时村里几乎没有人会这样烧菜。一是见识有限，没有美食这个概念，烧菜不讲究；二是条件有限，没有什么佐料，就算有不错的食材，也都采用简单的烧法，比如土豆，多半是放在锅里蒸熟了吃。
但是母亲不一样，她每天烧菜都会变着花样来。菜籽油炒素菜不大好吃，但母亲用菜籽油做菜很好吃。她的秘诀就是在菜籽油里加点水，去掉菜籽油那股浓浓的味道。菜籽油经过处理后，再放一点菜干和自制的番薯面，味道鲜美，吃得我们满嘴流油。
母亲会做很多花色糕点，她做麦糕就是淡包的时候，还会用剩下的边角面团做成青蛙、兔子、老虎等小动物，然后用红豆当兔子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让人都舍不得吃了。
每个节气，母亲都很注重，会特别准备饭菜，所以我们很喜欢过节。虽然那时穷，没什么好东西，但母亲总是会变出点花样来。比如我们姐弟仨生日当天，她会一早给我们蒸三个蛋，晚饭再做点酒蛋。轮到我奶奶生日，母亲会特别做碗面。
母亲会剪纸花，毛衣也打得很好看，会做各式各样的布鞋，冬天我们姐弟仨穿着暖暖的布鞋出去，小伙伴可羡慕啦。
那个时代，也是票证时代。买米要粮票，买布要布票。我们家当然买不起整块的布做衣服，母亲就收集碎布头，一块块图案各异的碎布头拼起来，就是一块很大的布了。母亲再将这块“布”做成衣服。纽扣也很讲究，是包扣。
大年初一，姐弟仨都能穿上母亲精心缝制的新衣服、新鞋子，真的是很开心很开心。
母亲总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像现在微信里老在转发的段子：再穷也要弄得干净，铺上桌布吃饭。母亲就是这样，即使贫穷，即使忙碌，即使辛苦，却依然优雅，处处体现着一种静美。所以从这一点来说，生活优雅与否，跟经济生活并无特定的关系，全在一个人的心气。
一颗孝心
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在我小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就已70多岁了。奶奶双目失明，她有三个儿子，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奶奶一直住在我们家。
母亲总是教导我们要孝顺长辈，她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一直毫无怨言照顾着奶奶，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奶奶吃。上行下效，我们姐弟仨也习惯把最好的菜先给奶奶吃。
奶奶临死前下巴长了个大肿瘤，每天流脓，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妈妈却丝毫不嫌脏，每天给奶奶换衣服，擦洗得很干净。
奶奶过80岁时，按照习俗，要给奶奶做寿衣。奶奶说不要裙子，因为活着没有穿过裙子。但是后来奶奶生病，又改变主意说想要裙子。母亲马上去办理，按照奶奶要求的颜色，买来布匹。又按照奶奶说的样子，一针一针地手工缝制了一条裙子。
奶奶双目失明，看不到这条裙子，跟奶奶同龄的老人看了，跟奶奶说，这条裙子很漂亮的。奶奶很满足，说，我就知道小媳妇(就是我母亲)会做给我的。
多年媳妇成母女，母亲跟奶奶感情一向都好，奶奶一直认为有我母亲这个媳妇是她今生最大的福气。
奶奶也是个慈祥的老人，很是疼爱我们。她病重时说，我要等到孙女(就是我)放寒假再过世，不影响孙女学习。后来真的在我放寒假拿到成绩单的那个下午，奶奶走了。我现在想到奶奶还是会流泪，也许有智慧的老人能预见生死，弥留之际她还苦苦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不影响我这个孙女的学习。
母亲敬爱老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平时家里烧了菜，总是让我捧一碗菜给隔壁阿太，一个五保户老人。
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婶婶，别人送了她一些大螃蟹。婶婶就拿了几只过来送到我们家。没想到母亲问她：这个大螃蟹，你给你公公了没？婶婶的公公一个人生活，婶婶对公公不好。婶婶说没有送，母亲就说，你首先要送给你公公吃，而不是送给我。如果你不送给你公公吃，我也吃不下大螃蟹的。婶婶心里很是触动，赶紧给公公送去螃蟹。
母亲的这种敬老意识对我们下一辈影响很大。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姐弟仨都很自然地对老人好。前段时间有一位快90岁的老人还跟母亲说起我小时候的一件事。我十几岁时，暑假跟着舅舅去一个罐头厂打听黄桃的收购价格。罐头厂的人给了我两个很大的黄桃。这样的黄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舍不得吃，就放在自行车篮里，想着回家给奶奶吃。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老人，我感觉这个老人一定没吃过这么大的黄桃，就拿了一个给她。回家也没跟母亲说起这事。一段时间后这个老人跟母亲说，自己孙女也没这么好，这孩子会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吃。说着眼泪也出来了。母亲就表扬我，说我做得很对。好东西是要给老人，小孩子想吃好东西，以后机会多的是。
一颗善心
小时候，村里谁家造房子，都要叫母亲去烧菜，一来母亲厨艺好，二来母亲热心，不会推托。
村里常常有婴儿因为上火，嘴巴里面长出白点，吃不下奶。按照中医原理，要用针扎一下，放点血出来就好了。这是母亲从书上看来，自学成才的。所以村里哪家婴儿嘴里长了这样的白点，半夜叫母亲，母亲都去，还自己买冰片带上，扎好针后敷一点。
村里的鸡吃了洒过农药的稻谷，都叫母亲去。母亲用剪刀把鸡脖子剪开，取出含农药的稻谷，缝回去，鸡就没事了。我记得邻居提着奄奄一息的鸡到我家，母亲如果在吃饭，会马上放下饭碗先救鸡。
以前村里常常会有卖塑料制品的黄岩人，没地方住，母亲就让他们住我家。以前村里要饭的人很多，母亲都以礼相待。她总是说，不能看不起任何人，要乐于助人。
村里人都说母亲是菩萨心肠。别人伤害她，她总是换位思考，为别人找个理由，宽以待人。父亲也是这样，虽然不识字，但很善良很热心。
在农村，邻居之间为一点小事吵架是常事，比如谁家的鸡吃了谁家的稻谷之类的。但在我印象中，母亲没跟任何人吵过架。
母亲经常说，吃亏就是赚。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母亲从外面干农活回来，发现屋前菜地的菜都没了，原来是被邻居家的猪拱光了。但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捡起被猪啃剩下的叶子。
随着年纪渐长，越来越觉得父母在为人处世上有着高深的智慧。大概是去年过年时，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母亲说本来留着几颗大点的菜，过年时等你们回来可以吃，没想一夜功夫就没了。心直口快的我就说：“现在还有人偷菜？”父亲马上说：“不要用偷这个字，多难听，是人家没种，拔几颗吃吃。”“处世长存宽厚意,行事惟求无愧心”，说的不就是这个吗？父亲的话让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感到惭愧，我先生也感叹：我老丈人境界就是高。
我现在明白，这或许是农村人的善良，淳朴，敦厚，也就是做人的胸襟，气度。对照自己，我感觉不及母亲。如果别人冤枉我，我至少当时要生气，但母亲不会生气，她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人要为自己修行。
我看过父亲这边的家谱，“积善余庆”是父亲这个姓氏的辈分。我想应该是寓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觉得父亲母亲的为人处世，和这家谱很是契合。
一笔财富
父母在村里的口碑很好，都说小时候看父母，长大了看子女。我感觉我很幸运，在我们村里，重男轻女思想其实非常严重，父亲母亲却一直供我读到大学。
我们姐弟仨是村里最有礼貌的孩子。总是按辈分来称呼别人，有些叫叔叔的人，年龄其实比我们小很多，我们也照叫不误。习惯成自然，到现在我都称呼单位的门卫为叔叔，市场卖菜的妇女为阿姨。我们姐弟仨在工作生活中跟同事朋友都能相处得很好，都要归功于母亲的教诲。
印象中，母亲几乎没有生气的时候。即便孩子们犯错，也是温和说话，把道理讲透。责备也很有分寸，宽严相济。不像有些农村妇女，看到孩子犯错误，只知道骂。
农村里说粗话，给人取绰号的现象很普遍。我们也难免受影响。记得有一次姐姐跟一个小伙伴吵架，直呼对方爸爸的名字。母亲知道后拿出针来，跟姐姐说，你再骂人就用针把你嘴巴缝起来。我姐姐吓着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母亲对这件事很重视，把我们姐弟仨叫到一起，严肃地说：不能给别人取绰号，也不能叫别人父母的名字。从此后我们口里再没有爆出一句粗话。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母亲给我一支钢笔，那时算是贵重物品了，母亲叫我好好保管。但是一天中午我带着钢笔准备回家灌墨水，一路还跟同学玩，结果钢笔掉了。我担心母亲会骂我，就一直瞒着不说，每天心里忐忑不安，上课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很是煎熬。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这种煎熬，就跟母亲说了。出乎意料，母亲一句也没骂，反而安慰我说，丢了就丢了，以后注意就是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发现家里的甘蔗塘刚刚挖好，一根根甘蔗埋在田里。我知道那是当种子用的，但我很想吃。于是我就到田里把一截短的甘蔗翻出来。想了想，不能吃，又埋了回去。这一幕正好被一个邻居老人看见，邻居老人就告诉我母亲说我偷吃甘蔗种。母亲听了我的解释后，说：“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甘蔗种种下去是为了下半年能吃到更多甘蔗，隔壁阿婆可能看错了。”那时的我感到很惭愧，也很感激母亲对我的信任。
母亲对我的教育之道，潜移默化，现在我也用在儿子身上。我通过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告诉儿子宽以待人，乐于助人等基本的处世准则。因为这种内在的东西需要从小养成。随着儿子一天天健康成长，我越来越感觉母亲的教育方法很开明，很有效。我深深感激母亲给了我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
前几天跟朋友聊起家庭教育问题，我们都一致认为一个母亲对家庭的影响重大。在一个家庭里，母亲和孩子相处时间多，影响大，所以是家庭教育的主角，是直接执行者。母亲的素质很重要，一个女人影响三代人。从这一点来看，我很庆幸，自己有一个平凡却又伟大的母亲，她给了奶奶一个幸福的晚年，给了爸爸一个幸福的婚姻，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
母亲身上似乎有一股气场，或者叫做凝聚力，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幸福。我们这个大家庭在母亲的领导下，真是其乐融融。我们家过年很热闹，弟弟一家，姐姐一家，我一家，这么多人一起在母亲家过年。尤其是我弟媳，也很自然地融入这个家，这让父亲母亲很是欣慰。
对了，我和先生到母亲家过年，都要带上我公公。我还带着公公到我舅家吃饭。因为公公经常跟着我们去我母亲家，所以邻居都认识他了。我公公今年84岁，他经常说他有福气，因为他有一个好媳妇。
其实我这都是跟母亲学的，对陌生人尚且要友善，何况是对自己的公公呢。善良的人，内心才会强大，我希望把正能量传递给更多人，我要继续修炼。
母亲现在做着村里的公益事业，每天很忙，但乐在其中。后天就是母亲节，我要送上节日的祝福，希望母亲身体健康，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