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来说，外祖母家要做戏了。想起我这过去的近三十年的岁月里，看过的戏还真不少，但这大约都发生在前十年，后二十年里，我看戏是很偶然的。而那前十年里，我看戏的行为十有八九是发生在外祖母家。我自家所在的村子很小，人口不多，也不富足，逢年过节没有做戏的传统，有此雅兴的隔壁邻舍(大多是年长的闲人)，是很愿意跑两三里路去外村“蹭戏”看的。我的外祖母家离我家有十里路，是一个较大的镇子，也稍富裕些，每年的元宵节前，都会选吉日良辰“启戏”，之后持续一个礼拜，每日做两场戏，午饭后一场，夜里一场。镇子有三个大队，轮流出资主持一年的做戏事宜。外祖母家在二大队，我最常看的戏便是二大队的戏。

　　二大队的戏台，搭在一条穿镇而过的大溪边的一个平整的场子上。这条溪，在我常看戏的年月里，是很清澈的，水声哗哗的很动听，这是外祖母洗衣的地方，是我洗澡划水、摸鱼捉蟹的地方，这条溪曾带给我多少的童年乐趣啊。临元宵了，戏台子搭起来了，家家户户的心也跟着闹起来了，“咚咚锵——嘟嘟哒哒——咚咚锵……”，终于“启戏”了。老人扛着长凳出发了，小孩飞奔出门，老人到了场子上，小孩们已在戏台下闹成一团了，老人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下长凳，招呼自家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挨着自己坐下看戏……我急忙跑到外祖母身边，爬上长凳坐下，外祖母塞了一把葵花籽到我的口袋里，又递给我一截甘蔗。台场闹热了，正戏开始了。于是，我看一个接一个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群接一群不知什么角色打，铜鼓“咚咚”，小锣“锵锵”，唢呐“呜呜”，铙钹“咣咣”，或单独、或一起往我耳朵里钻，直到我脑袋喤喤作响，也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介好看格戏，侬怎么困着了？”

　　“走走走，外婆带侬做鸡子馃吃。”

　　外祖母身材有些庞大，拖着我挤出人群。做鸡子馃的摊主也是镇上的，和外祖母很熟络。馃子是摊好的，躺在平底的有一层油的大锅边缘，天气那么冷，独有馃子冒着很厚的热气。外祖母从塑料袋里拣出一个鸡子，摊主接过去，在锅沿敲开，同时用筷子在馃子中间掏出一个小孔，把生鸡子顺着筷子灌进馅儿里，两面各煎一会儿，鸡子凝固变熟，将小孔封住，鸡子馃就可以吃了。摊主用一张油纸包住，递过来，我连忙接住，真烫，黄色的油纸吸足了油，变成了褐色。我试着很小地咬一口，还没吃到馅儿，牙齿被烫酥了，舌头被烫麻了，很厚的热气涌进鼻子，真香，我猜和上回一样，里面有葱、香干、肉，当然还有鸡子。我捧着鸡子馃，随外祖母挤进人群，回到长凳上坐下，外祖母终于又可以好好看戏了，而我享受着美食，再看不到唱、看不到打了，铜鼓“咚咚”、小锣“锵锵”、唢呐“呜呜”、铙钹“咣咣”也跟着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外祖母家做的戏是“婺剧”(金华，古称婺州)。只是状元及第、才子佳人的戏文，我看不懂，所以不感兴趣(或者不感兴趣，所以看不懂)。我喜欢的唯有齐天大圣孙悟空，每每出场都能连翻几十个跟头，能往前翻，往后翻，还能从桌上翻到台上，直看得我提心吊胆，又心潮澎湃。另外还有两出戏，给我的印象很深，现在还能记着些情节，一是《走广东》，讲的是一个落魄的少爷在“阿妹”(相好)的资助下走广东做生意的故事，我记着这出戏的原由，不是因为故事，而是扮“少爷”的花脸实在好玩得紧，有一场吃面、吞鸡蛋的戏，至今还能引我发笑；还有一出是《磨豆腐》，讲的是一个懒散的丈夫因贤妻的感化而改过自新的故事，使我记了二十来年的理由也不是故事，而是一场扮“丈夫”的花脸假上吊偷吃鸡蛋、偷喝酒的戏份。此外，婺剧于我，便只有那些着粉的、绿的、蓝的花旦们，是好看的。

　　外祖母家的元宵是正月十九，通常寒假已过，当我读到小学三四年级，便顾着学业，很少专程去看戏了。母亲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没问今年的元宵是轮到哪个大队办，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有做鸡子馃的摊子。如果有，这个点也该收摊了吧，或者摊主夫妇正在收拾面团、熄灭炉火……我想，戏台前的场子上，应该只有厚厚的瓜子壳和甘蔗渣了，长凳是各家都扛回去的，或许还飘着些许鸡子馃的香味，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