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民扬葛飘飘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农村新楼林立，祖屋慢慢地多被弃用。我家祖屋一楼的灶头顶上、楼板底的横梁下落寞地悬挂着一个外表漆黑的枫树做的油饼架，它是我祖父当年留下来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了！古人云：“万年水底松，千年灶顶枫。”这话千真万确，意为沉浸在水中的松木与挂在灶头顶的枫木不易腐烂、保留时间都会很长。其实，枫木在野外的自然环境下极易腐烂，但该油饼架百年来，受尽了灶火、烟熏与油染的侵扰，倒也形成不易受潮，不会霉烂，绝不孳生蛀虫的品性，是名实相符的千年灶顶枫啊!

　　油饼架长约二公尺，宽约三十公分，好似一把中间没有踏档的放平的木质扶梯，架子上可竖放层层油饼。这种油饼可不是菜籽饼、豆饼或棉籽饼，而是一种桕子油饼。

　　桕树，又叫乌桕。霜降立冬后，桕树叶子的颜色渐渐丰富起来，由青泛黄、由黄染红，乃至整株桕树叶红得妖娆欲烧，故宋陆游有诗曰：“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清徐定超亦诗云:“家住枫林罕见枫，晚秋闲步夕阳中。此间好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确实，每当晚秋初冬，夕阳余晖，桕树三三两两地鹤立在金黄色原野上，绚丽至极，堪称惊艳。

　　桕树结的种子叫桕子。冬日天寒，红叶渐凋，桕子成熟了，外面的黑壳就会爆裂，露出洁白饱满的种子。此时，白色的桕子缀满枝头，稍远看去，便如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郁达夫也曾感慨，桕子一点一丛，可以乱梅花之真。

　　采摘桕子时，手脚灵活的年轻人爬上树，用一种特制的刃口朝外的锋利的射刀，把桕子和连着桕子的细枝一起射下来，老人与小孩则在树下铺开几张由编织袋拼制的大大的布，负责在地面上捡拾，然后用长茅草把桕子枝一束一束地捆扎起来肩挑回家。

　　夜里晚饭后，在暗淡的灯火下，合家紧挨着围住大箩筐，边说、边笑、边把桕子刨下来装于其里。这种劳动情景即便是在那个粗茶淡饭、补破遮寒的年代里，也是很有温暖的感觉。

　　桕子积储到一定数量后就送至油车去榨油。那时的油车是一种榨油工具，并不是什么交通运输工具。打造油车时，木匠师傅在一个直径约一公尺、长约三四公尺的大溪柳树段中心，用铁凿慢慢挖成一个长圆形的油膛，膛底有出油的小孔。油饼进口稍大，挖成较大的方形空间，方便长形的柦木楔子和垫子于其里组合使用。榨油前，先把桕子的果仁和种皮分开，蒸熟后打碎，再用稻秸包成一个个有一定厚度的圆形油饼，然后把它们装入油膛。榨油时，强壮的油车师傅高举石制油锤奋力敲击楔子，等楔子加紧到一定程度，就能压迫油饼榨出油来，油从小孔滴下。然后拔了楔子再加垫子，继续用油锤敲击，如此反复操作，很是消耗体能。桕子种仁榨完油后，其残渣饼就拿回家层叠在油饼架上。

　　桕树在千余年的历史里，曾很是珍贵。作为木料，桕树的材质光滑，是做桌椅的好材料。桕子白色的外皮含有蜡质成分，榨出的油是白油，是过去做蜡烛和肥皂的原料。桕子的种仁榨出的油叫青油，那是治水稻虫和稻飞虱的特效药。青油灯曾为黑暗中摸索的人们带来了光亮。在没有化肥或化肥稀缺的年代，从油饼架上取下的青油饼，打碎后拿到田地里去，可谓“壅田甚肥”。

　　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传统的农耕文明正在衰落。水田与旱地面积不断在缩小，除了边远的山区，田野里桕树已属少见。现在制造蜡烛、肥皂不依赖于桕子，除病虫害自有农药，施肥用化肥，青油灯也不够亮堂了，所以桕树的作用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们淡忘了。虽然桕树作为观赏对象，在有些地方渐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是，油车却永远地退出了历史，多被斧劈无影踪了，祖屋的油饼架也已空荡多年，蛛网密布，别家的油饼架恐早已成灶中火了。曾经挥汗如雨壮实的油车师傅也已到暮年，形气羸弱。

　　看来，当年秋冬时节，晚霞披散，满野染黄，如火桕叶，只怕只能存于回忆中。

　　然，百年油饼架还能留存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