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万银

　　一九九一年八月八日，傍晚时分，我家的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传来了侄儿泣不成声的电唁：“我妈走了。”顿时，我手脚冰凉，浑身发软，瘫倒在沙发上。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却失常了，两眼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心酸如醋，泪如水注。过了好大会儿，我才缓过神来。

　　嫂娘，姓潘，名有妹，生于一九二一年六月，卒于一九九一年八月，享年七十岁。

　　嫂子大我十六岁。我父母早逝，由嫂嫂抚养我长大，嫂嫂为娘，嫂娘也！

　　我六岁时，第一次见到嫂娘。那年正月初九，母亲命我去给老亲翁拜岁，并说也顺便见见你嫂子。他家在我村东边隔两座大山的娄坑村村后的半山腰上。根据母亲指引的路线，再牢记母亲“路在嘴上”的教诲，好不容易找到了嫂嫂家。我一进屋，只见堂上坐着五六个人在谈笑，中间坐着一个白胡须长者。我估计这老倌就是老亲翁，于是走到他跟前，双膝跪地，两手作揖，嘴上高喊：“给老亲翁拜年，祝你长命百岁。”亲翁笑着站起来，扶我坐下。亲家母马上端上糕点糖果招待我。屋里的其他人都说：“这小客胆大，有礼节，将来定有出息。”我被夸得浑身痒痒，通体舒服。

　　我环视屋内，全是中年以上的男女，不见姑娘模样的嫂子。因此，我假装散步，去寻觅。寻到前厅右厢房，闻听里面有动静，用手推推门，门不开。透过门缝，只见屋里面有一个瓜子脸、月牙眉、俊俏鼻、长发垂腰、个子高高的美貌姑娘，那大概就是我的嫂子。

　　我以为嫂子一定会出来见我。但吃过中饭，嫂嫂还不出来见我，到下午三点钟，我要回家了，她仍不来见我，致使我十分惆怅。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嫂子不来见我，是看不起我，将来，她过门时，我定要报复她。”母亲解释说：“这是她怕难为情，没有恶意的，你这个小小人，心肠介坏。”但我不听母亲的解释，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次年十二月十五日，就是嫂子过门的日子。我发动村里的几个小人精，摩拳擦掌，严阵以待。当花轿快到大门口时，我们已用棍棒、短柱、竹枪等，把大门支撑得严严实实，把花轿挡在大门外，并高喊：“不多给喜钱，就别想开门。”伴娘见势，只好从门旁狗洞中递进二十个铜板。我们接钱后，仍高呼：“这点钱还不如眼屎多，不开！”伴娘无奈又递进两个铜钱。我们又回复他们：“不够、不够，大大的不够。”他们无可奈何又递进二十个铜板，并说：“这是最后几个了，即使门不开，也不给了。”

　　听了这话，我们火冒三丈，齐声高喊：“要我们开门，再拿二十铜钱，否则休想进门拜堂成亲。”唢呐声声催开门，我们高声要喜钱。开门——挡门，相持着。腊月天朔风寒，冻得新娘伴娘没处钻。最后，扛轿师傅出来调停说：“要喜钱是习俗，你们就依了他们吧……”我们胜利了，个个手舞足蹈。

　　嫂嫂从轿里出来，头戴凤冠，脚着金丝花鞋，身穿龙凤服饰，在伴娘的簇拥下进入房中。

　　为了出气，我又跑到嫂子的房中，对嫂嫂说：“我去年特地来看你，你不见我，实在无礼，今天如若不多给喜蛋，我就饶不了您。”说完就用两手掀开龙凤衣，然后一只手伸入她腰部，挠其痒痒，另一只手从她肚兜里抓鸡蛋。嫂子被我搞得哭笑不得，说：“小小叔，饶了我吧！给你蛋就是。”于是拿出蛋来。我见是六个，就说：“好，六六大顺，我俩和好吧！”

　　之后，嫂子非但没有记恨我，反而更加喜欢我。说我勇敢、大胆、活络、聪明。我也非常喜欢她，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她。我长大后，更加尊重她，遇事与之商量，许多话能说到一块去。这大概就是叔嫂情缘吧！

　　今暂不说她的持家有方，也不说她的乐助善施，更不说她的相夫教子，仅写写她对我的厚爱情深。

　　我十四岁时，父母都亡故了，跟哥嫂一起过日子。

　　嫂子每年都要给家人做许多的鞋。她给自己、哥哥、侄女、侄儿做的都是黑底布鞋，唯独给我做的却是白底布鞋。从我父母过世到我成家的十四五年里，每年给我做一双漂亮又结实且透气燥爽的白底布鞋。白底鞋是用白布碎纳的，穷人家哪有这么多白碎布片呢？于是嫂娘就求助于邻舍隔壁，亲朋好友，挨家挨户去圆通，甚至是乞讨。可见嫂娘对我的情多么的深。

　　她纳的鞋底，质量高。针脚有序而细致，线行纵横交错，直如墨线弹划，针脚细密却又恰如其分，结实耐磨如铁板。因为它是根据我脚底面给力大小不同来纳之厚薄的，所以穿起来特别的爽脚。

　　嫂娘做的鞋，布料跟上时代，色彩符合我的心理要求，穿着合脚不差分毫。所以，穿上它，我就满心欢喜。

　　一年春天，学校规定去三门海游远足，要穿统一的黄色服装。如没有条件，就不能参加。我向哥哥说了此事，哥哥说：“目前经济相当困难，你就不要去了。”但嫂娘看出我的委屈后，安慰说：“不要着急，待我想想法子。”尔后，她舍痛把别人送的一床白色的被夹里，撕下一半给我做衣服。白布要染成黄色才行，但没有钱买染料。聪慧的嫂娘亲自去山上挖来黄枝树根，剥下皮，并向别人讨些干黄枝果，依照配比，合并捣碎为染料，把白布染成色彩鲜艳的黄布。她量我体，裁我衣，悉心做，密密缝，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给我制作了一套像样的童子军服。我穿上它到学校，大家都说颜色不逊于他们从集市上买的，而且缝衣技术也不错。我听后，打心底里高兴，对嫂娘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刚回到家里，嫂娘把我和侄女叫到跟前，掀开锅盖，从锅中拿出一个纱布包包，打开纱布，再剥开梧桐叶，把上面的猪肉、肉圆、鱼胶、香肠、鸡肉等分开，并递过一人一双筷子，叫我们快吃，否则就凉了。我的肚子确实饿了，就不问情由狼吞虎咽起来，甚是过瘾。事后，我才知道，这是嫂娘吃族酒时，把自己分内的好的舍不得吃的捎回来，让我们享用。这是她把我同侄女一样看待的写照，这是她对我无私厚爱的见证。此情此景，铭刻我心。

　　我平时住校，星期六回家，嫂娘就更加忙碌了。为我洗涤，为我缝补，准备下星期携带的小菜等等，整日奔波不得闲。她患有头痛病，却从不声张，只是更加勒紧包头纱，为我操劳再操劳。

　　上中学后，我寒暑假回家，她就更加忙碌了，厚衣薄衫要洗涤，长衣短褂要洗淖。洗我的衣服，多用肥皂不心疼，舍力特别大，咔嚓咔嚓两手搓，大槌小槌啪啪响，洗得布丝条条绽。晒干后，件件检查，该缝补的缝补，折叠得整整齐齐，下学期备用。

　　嫂娘的情，我从不忘却，参加工作后，经常去看望她，感情深厚。

　　念重文思出，提笔填《钗头凤》，以示悼念。

　　壮实手，慈善目，贤妻良母活脱脱。苦自己，甜他人，日夜操劳，家人温饱。褒！褒！褒！

　　母早亡，嫂抚我，嘘寒问暖情难忘。白底鞋，金黄衣，无私厚爱，纳衣洗淖。悼！悼！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