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雅琴

　　关于泊水塘，《宁海县地名志》有载：“泊水塘巷南起后街，北至大夫第巷。长80米，宽2米，卵石路面。明正统九年(1444年)，该处设河泊所大使厅，其旁有水塘，即泊水塘，巷以塘命名。今泊水塘尚存。”随着城市拆迁的不断推进，泊水塘也许不日将湮没于城市记忆的深处，于我，泊水塘却远远不止这些。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泊水塘是用来救火、游泳和洗涤的，那时还没有自来水。当它的清冽被逐年加深的绿所取代，人们就只有用它来浇菜园子和洗农具了，水面也常被一天天神奇扩大的水葫芦、浮萍所霸占。

　　我家坐落在马家道地，朝南三间两层木结构房子与东西“隈下”间，按东大西小住了大伯与我们家，道地对面是砌了围墙的一块菜园，是爷爷置下的产业。我家隈下是灶间，窗临后街，与泊水塘东边五星大队的祠堂屋相对。由于母亲的勤劳，菜园一年四季时蔬不断，施肥浇菜的水全来自泊水塘。姐姐和我稍大后，放学之余会扛小皮桶到泊水塘舀水，自觉为母亲替力。而在沪工作的父亲探亲出现在泊水塘的时间总那么固定和短暂。

　　7岁那年，我过家家到泊水塘边清洗瓶盖，因人小臂短，脚一踮，重心向下，“扑通”掉进塘里。当发懵的我被隔壁莲姆妈救上岸，浑身湿漉漉的，心里却丝毫没有后怕的感觉，倒是围观者的大呼小叫刺激了我，才哭出声来。邻里们忙拉扯我回家，又是帮我擦洗换衣，又是生火烧姜嘱咐，七手八脚忙个不停，事后我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母亲回家后眉头紧锁了半天，晚上则带我去泊水塘边“嗷了回魂”。

　　夏天的傍晚，太阳已经西移。泊水塘边乘凉的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打着扇，聊着天。突然，璀璨晚霞照耀下的后街西头，出现了两头牛，它们晃荡着壮实身躯，朝泊水塘方向“哞”“哞”而来。随着“哒去！哒去！”一声重过一声，挥动竹梢、腰扎草绳的赵家伯从牛后现出身来。牛到塘边，便习惯性转过身子，探头很响地喝起水来，有时也游会儿塘。赵家伯和大伙东拉西扯一会，才蓦然想起似的，扯开嗓子吆喝着，将牛赶进塘东边祠堂屋，这时，赵大伯俨然像个将军。祠堂屋有宽敞的牛栏间和大道地。

　　系好牛绳、关好祠堂大门的赵家伯，突然被一下冒出的我们几个小鬼团团围住，在“给我金虫”、“给我金虫”的叫唤声中，赵家伯一面笑眯眯连连后退说：“难抢”“难抢”，一面用脏黑的双手从怀里掏出火柴盒，炫耀地亮出里面金绿色身子、方角头颅不停张望的金虫，随后忽地收手高高举起逗我们发急，迅又放下一一分送，说“都有”“都有”。看我们如获至宝的样子，他摸摸下巴上的灰白山羊胡，脸上满是宠溺的笑。

　　然而有一天，队里请来一个精瘦老头，在酒足饭饱后，坐在泊水塘边的石礅上唾沫横飞，炫耀着自己以往的杀牛故事和本领，与我以后读到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故事有得一拼。而后，老头领着几个青壮社员进了祠堂屋，关门把牛给杀了。我不知赵家伯当时躲去哪了，他是否尝了生产队分发给他的那份牛肉也不得而知。

　　泊水塘一度养过鱼。待到塘里的水快抽干，塘底的积水和淤泥里，便奔突着大小不一的红鲤鱼和鲫鱼，因养鱼人之间的分配不匀而争执的街谈巷闻，也在泊水塘传了好久，那个想多捞的人被邻里很是唾弃了一番。

　　那年我考上大学，这使我成了后街泊水塘的新闻人物，有关我半夜起来用功的不实传闻也在泊水塘传开，其实我真不是个勤快学生。母亲面对亲友邻里送来的麦乳精、钢笔、白跑鞋等，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让坐、倒茶、递烟、捧糖果。

　　大学毕业，我有幸作为两个班中分配去甬城、杭州的8个头之一在甬任教，可还停留在“帝国主义是腐朽没落”的政治课让我头疼，于是，年轻任性，没几学期便逃回宁海，回到泊水塘母亲身边。几年后穿上嫁衣，在父亲的感喟和母亲的泪水中，离开他们，离开见证了我少年成长的泊水塘，走上婚姻之路。

　　1988年“7·30”洪灾后，我从甬城回家，到处是洪灾的小道消息。泊水塘边一个婆婆，将儿子媳妇在南门外受淹的簇新家具，拖到泊水塘边冲洗，可怎么冲洗得了那段不堪的记忆？

　　在兴宁路拆建的过渡时期，母亲和妹妹被泊水塘边未拆户接纳了去，直到新居完工才搬离，省却了租房搬家不少麻烦。经过身心蒙尘的一段日子，在我家老屋地基上，建成了当时还算气魄的大酒店，而对门的祠堂屋，则在更早的时候被建设银行宿舍与兴宁储蓄所取代。那个笑眯眯胖乎乎的赵行长，每年春节都不忘给泊水塘边人家送挂历拜早年。随后，泊水塘被围上钢管栅栏，在四周林立的高楼间，苟延残喘。

　　噢，泊水塘，为什么我无数次的梦里，是你当年石栏破损的模样？为什么你若即若离的样子，摇曳在我的心房？

　　如今，后街和泊水塘边又是废砖弃瓦，一片轰鸣声，那些当年的小伙伴、老邻居也各奔东西。我不知泊水塘明天会怎样，但我知道，不管泊水塘的出现与消亡是偶然还是必然，我之生长在泊水塘边却是生命的必然。而在我生命的天空，永远有一双清亮的明眸温情的注视与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