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亩洋变迁记 |
http://www.nhnews.com.cn 宁海新闻网 2022年02月11日 08:58:56 |
●赵聪芬 1 “将抵村,溪声潺潺,出于道左。村为山屏,峰回路转,始见村貌。溪流自北而南,大旱不涸。溪水清澈,可涤可饮,溪鱼鲜美,捕捞可以佐餐。值盛暑,沐于溪,竟体生凉。溪边有老樟,高可参天,荫蔽数亩。午后,村人纳凉闲话于此,牧童饮牛桥畔,群嬉水滨,垒石筑桥,悠闲而乐,宛然世外。”这段游记,出自曾任职于省文史研究馆的徐锡祯先生笔下,生动地再现了昔日百亩洋村知足常乐的生活风貌。 旧时有巨岩自兰山延伸横亘于村口,极似慈爱的母亲伸出长长臂弯将这个小山村紧紧环抱。村子框得牢,姓也守得牢,全村二百五十余户,唯赵氏单姓,在这块依山傍水的弹丸之地繁衍生息了340余年。 相传赵氏先祖原居一岭之隔的莘村里罗坑,因受雇于夏氏富户,翻越水洋岭前来劳作,所带午餐挂在一棵大松树上,待午时掀开布包,饭团仍温热如初,信其为发家福地,故在田角地头搭了一间茅屋陋室,权作遮风挡雨之所。康熙十九年(1680),三奇、三省、三曜三兄弟携家带口,相继迁入。 发脉于云台山的溪水汤汤而来,于飞凤山脚激荡回旋,一步三回头地奔腾而去。累年冲刷之下,形成了一小块溪积地。赵氏先祖在此披荆斩棘,开垦了八亩薄地,故名八亩洋。随着人丁的兴起,想必是嫌立足的幅地过于局促,自我记事起,已易名为百亩洋,直至2007年与岭脚吴自然村合称跃龙街道云台行政村。 百亩洋前有溪流潺涓,左有兰山为凭,栽于高处的大树犹如桅杆挺立,村形似船,宁静地停泊于这个避风港湾。饮泉思源,不忘当年。赵氏后裔每逢四时八节均会携带供品于当年的大松树脚下长石条上虔诚祭祀。 2 每每捧读家谱,总给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感。赵氏一代又一代先人,无论长寿或早夭、聪慧或愚钝、清贫或富有,都逐一走进族谱,用他们炽热的生命,铸成这一摞摞厚重的文字。族谱记载了他们在悠悠岁月里,于天地间留下的生命痕迹。 1964年,族中主事延请了当时的城南名人赵惠青先生前来主修宗谱。惠青先生,号一东,善书法、篆刻,尤以金石篆刻为长。1949年宁海县城解放之际,惠青先生应政府之邀,书写“宁海人民政府”匾牌,名震缑城。从百亩洋村记到赵氏宗祠记,从祖训家训到赵氏世表,小楷墨宝,秾纤得衷,骨肉匀称,工整精细。后附篆印数枚,功力精到,为赵氏族谱平添一份平和舒畅、和亲睦宗的韵味。次年,先生就因病溘然长逝,在民间留下了最后一份族谱墨宝。这本弥足珍贵的族谱险些付之一炬,幸好被一位村中老人悄然藏下。长者善举,方使我等今日有福得窥赵氏一脉渊源。 百亩洋赵氏祠堂于嘉庆丙寅年(1806)主殿落成,继后尽几代之力,亦修亦建终成完形。在我年少的记忆中,赵氏宗祠左侧为麻袋厂,右侧为小学。十几架织布机置于左厢房,织布梭在姑娘的手中穿梭翻飞。几十个懵懂小孩则就读于右侧厢房,山花拂露,书声朗朗。我们在孔明清、赵大荣等老先生的启蒙教导下,渐行渐远。 这赵氏宗祠观其外表,貌似十分普通简朴,但木结构的大殿历经200余年的时光冲刷,仍十分完好。据口口相传,大殿横梁一根是茧漆、一根是黄金树,殿内有“蜘蛛不结网”之说。保国寺大殿的“鸟不栖,虫不入,蜘蛛不结网,梁上无灰尘”,早已成千古之谜。这深藏于山村的小小赵氏宗祠,莫非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3 云台山,突兀峥嵘,峡谷幽深,诸峰呈扇形分布。传说有白龙隐居深潭,有历代县令前来龙潭取水的石刻记录。每当白龙潭上空乌云升起,飘过兰田,向西店方向黑压压游去,途中干打雷不下雨,直至奉化地界才会落下豆大雨点,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龙落雨落奉化”。 云蒸霞蔚,白龙播雨,草木葱茏,奇药隐秀,这一带曾是县医药公司指定草药收购点。若是与村中老辈一块上山行走,随手所指,一一道来,无不是可以入药的仙草。正月围炉而坐,年轻时曾十分钟爱上山打猎的鸿军兄,拿出珍藏的杜仲树皮、三叶青根块,不吝相赠,以一解亲友小病小痛之苦。 时有丙富公,生于光绪四年(1878)。不知是受高人指点,抑或是潜心自学所得,识采草药,接骨疗伤,人畜两医,甚有修为。丙富公膝下有二子。长子进顺,次子仁宝。耳濡目染之下,兄弟二人少承家学,深得父亲真传。 进顺、仁宝常深入高山,翻越沟壑,采集五香藤、独叶金珠、见水还等良药,配以过山龙、鸪鸪酸,交由妻子翻晒珍藏。若有患者前来就诊,先察看伤情,抚骨正位,生起红镬将捣碎的伤药烘热,以酒相佐,待冷却至微热敷之,并以菜叶覆面,再以四根杉树板固定。许是矫正骨位得当,愈合之后未见有带残疾者。 百亩洋靠山吃山,以砍柴烧炭、采挖草药为生。人在高山沟壑之间行走,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甚而伤筋动骨。岁月艰难,本是勉强糊口,一旦有个伤痛,无以余钱问医就诊。医者宅心仁厚,损伤接骨,施药护持,救乡邻于苦痛之中而不取分文。 现年六旬的银康指着自己略为突出的锁骨,忆当年,某日上山伐薪,拉扯树枝,拟跨过石头到溪中饮水止渴,因一时失足引起沙石倾翻,被压于石块之下,伤及肩处。众人相助,解困之后,忍痛下山。仁宝公抚骨正位,敷以伤药,之后竟无大碍。村内如此受惠者无数,今日道来,仍心怀感激。 村有良医,名声远播,仁宝公聪慧好学,比兄长更为胆大心细,医术累有长进。急难之间,黄坛、回浦等远村,星夜来请,披衣带药,从不推托。1957年,庙前丁有一幼女,年仅七岁,父母在碾米时,未顾及孩子。待转到第三圈,当大人发觉孩子被碾子绊倒时,已是手骨折断,血染衣衫,面部伤及半边,伤情十分严重。手足无措的父母抱着孩子,慕名急急登门而来。仁宝公察看伤势,据说以活鸡捣药敷之,精心医治之下,竟不留残疾。其时丙富公已是年迈,私下心有余悸地与接诊的次子说:“孩子年幼,伤重如斯,你竟敢收治,胆子嘎大。”病愈之后,伤者感恩不尽,视仁宝公如再生父母,以礼盒大担诚心相谢,之后年年登门拜岁。 仁宝公还精于兽医之术,牛、羊、猪等家畜是农家之宝,牛是耕种助手,猪是换取柴米油盐之本。发乌牙的家猪水草不进,众人相助抓住病猪,仁宝公对准乌牙一凿,再拿一把稻秆在猪的背脊栋自上而下重重一拉,一断二截,解晦除毒。夏日高温,牛羊中暑发痧是常事,仁宝公拿着一把三角迷刀,找准穴位,轻轻一挑,污血逼出,牛羊又恢复元气,啃草耕田如常。 仁宝公复将医术传授于三子鸿兴。鸿兴继先辈医德,承父亲医钵,又兼赤脚医生之职,救治扶伤,仍无私接治,广施仁爱。 孩童顽劣,时有摔伤脱臼者。余于幼时,曾亲见鸿兴兄一面温言劝慰,分散孩子注意力;一面轻扶伤者之臂,摸准穴位,略一抬手用力,“壳脱”一声,脱臼旋即复位。前一刻还在呲牙裂嘴、哭爹喊娘的孩子,痛苦立减,收泪展颜。可惜鸿兴兄不足五旬,即英年早逝,数代所传医术随之流失。 4 赵氏先祖采药伐薪,人丁渐兴,略有积蓄就着手扩建家园。 民国二十九年(1940)十二月初的一天,冬阳暖暖。男劳力都忙着卖柴换钱好过年,家中仅留妇老弱小。这天下午二点钟左右,一位老人在烧中饭时火种未灭尽,火星溅出引燃柴草。木结构房子,加上储存的干柴,遇火即燃,火舌曲卷着,腾空而起,旋风似地迅速蔓延成熊熊之势。 浓烟滚滚,家园起火,在高山砍柴的男人们扔下柴担,急急冲下山来。待他们赶到奋力抢救,火仗风威,已是难以控制。村中老幼捶胸顿足,哭天喊地。鸡、鸭、鹅满村乱飞,四处逃生。 旧时造屋都是密集相连,墙弄之间还有过街楼相接。屋串屋,户连户,无防火墙隔挡,一旦起火,梁柱交织倾倒,一时难以施救。火龙席卷,一连烧毁了几只道地、近乎半个村庄。幸亏邻村赶来相助,打断过街楼,八份道地、后门山的上屋道地以及溪边小道地才得以幸免。火浪撕破无边的夜幕,一直烧到天亮。次日清晨,莘村人过路看到善成后面房屋还在烧,又出手灭火,救回残留的一点屋壳。 赖以遮风挡雨的房屋化为瓦砾,仅有的财物燃为灰烬。灾难发生在十二月快要过年时节,面对一片断墙残垣,寒冬将至,家有老小,无米可餐、无屋可栖,悲苦连天,撕心裂肺。1940年10月6日,日军轰炸宁海县城,死伤无数,国难当头,拿什么再来赈救这个小小村落的难民!苦难之中,有的投靠亲戚,有的迁移他乡,如今散落在前黄、上金、下金等地的赵氏多是由此外迁。更多的则是默默收拾破瓦残砖,在废墟焦土中重建家园。 5 旧时兰山如屏,挡于村前,故兰山不如唤作拦山。溪水遇山转弯,在祠堂前方形成一个深潭,建有观心境庙,潭边植有古松数株。近兰山一侧均为农田,1986年经规划,安置了十户民宅。之后又炸去村口的兰山巨岩一角,溪流改直,俯冲而下,百亩洋人自此开始以开放的姿态去面对世外的变迁。 1988年遭“7·30”特大洪灾,山洪暴发,全县受灾6万多户,死176人,毁屋1.6万间,近万人无家可归,百亩洋身处山区,幸无人员伤亡。其时溪如黄河轰鸣,水库决堤,田地受淹,沿溪的猪栏屋冲走数间,两户正屋被冲塌。溪坝尽行毁去,一时出行困难,生活受阻严重,山外的姑娘几乎是闻村色变不肯嫁。 灾后组织生产自救,自云台山脚到白龙潭村的路基,每人五十元(干部五百元)自筹资金,自出劳力,户户参与修复。之后将旧村对岸进行规划,落实104间村宅,村民陆续于新规划地建造新居。期间还铺设水管,将清凉山水通入每户,自此告别肩挑手提的汲水方式。 2007年,于百亩洋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改观。破旧的木结构四合院尽行拆去,代之以规划一新的联排新居。四层的综合楼落成之后,红白喜事有了可办之所。入村之处则建起了高大牌楼,在水洋口还新规划了别墅区,幢幢宽敞新居簇立其间。迁住城内的诸多原住户见状陆续返回家园,人气渐旺。 老屋、旧物,默默地见证着几辈人的平凡生活,蕴含着几代人的不老传说。冬日余晖,这些似曾相识的物件,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与新嫁娘一起慢慢老去。待朱漆褪尽,终将淡出我们的生活舞台。我在乡邻的善意嘲笑中,捡拾着他们眼里最为普通不过的旧篮破罐。并借得兄长新居,辟出卧室半间,将这些拾遗所得,用柔布拭尘,错落安放。 1971年开启水力发电,百亩洋成乡内首个开通电灯的村落。当年宝林公生一子,取名电亮,以纪念通电之喜。小水库在“7·30”洪灾中尽行毁去,如今溪坝整治一新,在原水库旧址上建起亲水平台。清凉的自然山水,与错落的巨石相映成趣,吸引了众多游客前来打卡,俨然已成跃龙街道乃至宁海的一处风景新名片。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对着这烟雨村,流水堤,赵氏族人历经三百余年的家园悲欢,如今悠然宅于此处,不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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