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绒

　　餐桌上有各色好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色香味俱全。她目光在餐桌上逡巡，筷子在手上犹豫。筷子自作主张，向一身豪奢的红烧肉冲去。她硬是把它拉了回来，筷子犟头犟脑，想独自主张权利。猛地，它又扑向那碗香煎小黄鱼。她还是一缩，筷子的暴脾气升腾，想撂挑子。她摩挲一下筷子，筷子得到安抚，温顺地说：“给你搛只蟹？”她还是没有应允。筷子伸到蒜泥生菜上，这一半是筷子的主意，一半是她的。嘴里塞了一筷子生菜，她缓慢地咀嚼着。筷子和她不再剑拔弩张，一时都心平气和，相安无事。

　　男人看见她，用目光询问：“不合胃口？”她嘟嘟嘴，不知如何回答。她想，你又不是女王。大热的天，他光膀子做了一桌好菜，你还要挑三拣四，你别太作。感冒引起的鼻炎，鼻子有点失灵，让她敏感的舌头逊色不少，无法独自完成美食的鉴别。她的好胃口也跟着私奔，浪迹天涯。

　　她瞥见桌角有一只玻璃罐，里面有透明的液体，上面浮着一点焦黄的渣渣。她眼神一亮，问：“你熬猪油了？”男人说：“肉太肥，煸炒时沥了一些油。”

　　她不紧不慢，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忽然，她喜上眉梢，说：“我要吃猪油拌饭。”男人不解，嗔怪着不许吃。

　　她舀了一勺没结冻的猪油，倒了一点美味鲜，细细搅拌起来。酱油在猪油的润泽下，光鲜亮丽，神采飞扬。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好香。”这久违的香味在她的鼻尖流溢，荡秋千一样，摇得她心神荡漾。

　　她躺在一张空旷的大床上，睁开双眼，阳光透过木窗在房里游弋，灰尘在光上飘浮，游走。她无聊地看起那束光，一时入神。“哦哦啼，哦哦啼”。公鸡闲得无趣，吼一声给自己的闲庭信步配乐，这雄壮的叫声，吓得她哭了起来。

　　咸咸的眼泪淌进她的小嘴，哭了很久，不见人来。她慢慢从床上爬起，幼小的她把衣服胡乱往身上套，怎么也套不上，她又哭了。

　　往日，她的哭声像信号。一哭，她的小脚奶奶，就会迈着碎步跑来。今天，随她怎么哭，就是不见奶奶踪影。原来今天是个市日，奶奶赶集去了。

　　漏风的窗户，吹进凛冽的寒风。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两根鼻涕爬出鼻管，挂在嘴边，咸滋滋的，她一吸溜，用小手胡乱涂抹一下。哭得打鼻涕泡也不顶用，她磨蹭着，只得伤心地钻进被子。

　　等了很久，她越想越委屈，又放声嚎哭。少顷，门外响起脚步声，老旧的木门“吱呀吱呀”叫起来，浑身像要散架一样。她想掀开被子，被子又硬又重，无法撼动。

　　她从侧面爬出，想张望是谁来了。爬着爬着，撞到了床板，她又咿咿呀呀哭起来，哭声如麻醉剂，能缓解疼痛。

　　哥哥帮她穿好衣服，把她抱到奶奶家。早饭还焐在大镬里，哥哥盛了一碗，端给她。掺和着冷饭娘的饭软塌塌的，幼儿也能吃。桌上没菜，哥哥站在凳子上，去竹子做的羹橱里看了看，不见有啥。他摸出一个瓶子，摇晃一番，里面还有一点棕褐色的液体。他闻了闻，是酱油没错。他倒了一点在饭里，又从羹橱深处拉出猪油甑。他挑了一朵白色的猪油，搅拌后递给小乐。奶奶偶尔会做猪油拌饭给小乐吃，哥哥也就熟悉了程序。

　　小乐坐在小矮凳上，哥哥把碗搁在长凳上，递给小乐一把汤匙。小乐饥不择食，用汤匙舀进嘴里，不协调的小手，使得饭粒四散。几只母鸡在她脚边觅食，见到饭粒，疯狂抢食。没啄到的，脖子一伸一缩，鸡眼盯着小乐的饭碗，咯咯乱叫几声。吓得小乐不知所措，哥哥眼疾手快，赶走凶巴巴的鸡群。

　　穿过雨帘，有点长大的她看见斜对面自己的家，家里欢声笑语，哥哥姐姐们打打闹闹。透过装着栅栏的厨房小窗，她眼巴巴地看着，也想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孤单的一个人，她跟他们也是兄妹啊。长大后，她才知道，妈妈生了弟弟，没人带她，她只得跟奶奶睡。

　　她吃着猪油拌饭，思绪飘得很远。想起已经去世劳碌一生的奶奶，想起那些吃猪油拌饭的旧日子，想起孤独幼小的自己。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眼泪蜿蜒在脸上，滴落在那碗猪油拌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