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敏明

　　阿六，五短身材，黄豆眼，薄嘴唇，一副滑头模样。

　　阿六住西门杏树脚。杏树脚因一棵千年杏树得名，这杏树生得擎天一柱，华盖遮天。志异上说，人活千年能成妖，这杏树活了千年，也就成了精。几百年来，这杏树周围，出了多少有名的算命先生，都说是因为托了树精的庇护，占卜算命，才能一语定乾坤。杏树脚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人家，无论造屋、结婚、丧事，还是出远门，都要到此地来挑日脚。因而，此地变得有名，人来人往，便成了个闹热的所在。卖肉人，小吃摊，配钥匙，甚至还有杂耍艺人都聚集到此，林林总总，烟火升腾。

　　阿六从小便在杏树脚下混迹，因为家穷模样难看不讨巧，总被人欺负。一日，阿六碰到常年在杏树脚下混混，身子瘦小和他同龄，经常挂着鼻涕的邻居，人称鼻涕阿华，竟然莫名其妙地把一盆脏水泼在他身上，被戏弄一番。阿六想到终日被人欺负，今日连鼻涕阿华都看不起他，一时悲愤越发从心中而来，他终于忍不住爆发，梦魇般发下毒誓，说总有一日，自己要成为缑城最有名一个人。

　　但发愿归发愿，活命归活命。为了糊口，阿六这小混混也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阿六最拿手的活是偷鸡蛋，据说他跟高人练过油锅里二指头捡鸡蛋的本事。当年，只要有人到杏树脚下摆摊卖鸡蛋，就一定会遭阿六的暗算。阿六偷鸡蛋动作手法隐蔽娴熟，几个手指头如同弹簧一样，往鸡蛋篮里一弹，一沾，眨眼间便进了阿六口袋。据说他双脚的长布袜里可藏几十个鸡蛋，藏了以后，还能行走如风，了无痕迹。

　　阿六偷鸡蛋，从不失手，唯独一次。这一日，岔路琴塘童拳师的夫人提着一竹篮鸡蛋来杏树脚下卖。阿六看见，照常去偷蛋，没设防童拳师也在旁陪伴。童拳师从小练过眼功，双目如炬。阿六一动手，便被他察觉，一把将阿六擒住。童拳师劲道实足，擒阿六如缚小鸡。阿六手腕被童拳师锁住，如同卡进铁钳里头，心知碰到高手，赶紧带着哭腔求饶。童拳师看阿六求饶得可怜，一副身子骨瘦如柴梗，也经不住自己一拳头，才心软放过他。

　　经此事，阿六“三只手”的名头就传了开来，众人看见他就像看见瘟神一样避开。阿六晓得大家都厌恶他，为了糊口，也只能装出一副可怜相，看见熟人，婆呀，公呀，伯呀，姨呀，叫得亲。听他这般叫，众人也就狠不下心来。虽然阿六偷鸡摸狗，总不算什么大恶，只是为有口饭吃。所以有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就这样，一直到了一九四九年秋。解放军打过长江，一路南下。失去长江天堑的国民党长江部队节节败退，一支部队一路退到缑城。溃兵没纪律约束，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民不聊生。这一年，阿六十八岁，脑子活络，看国民党兵威风，就想着法子去巴结住在他家不远处的一个杨姓排长，想靠上杨排长出人头地，以报受人欺负的仇恨。杨排长生得一双斗鸡眼，耸着双肩，身瘦剩一副排骨，这相道和阿六般配，二人臭味也相投。平时，阿六总会送些偷来的鸡鸭孝敬他，杨排长也视他为小兄弟。投靠了杨排长，阿六也真立马变了个样，人五人六的，也很是风光了一阵。鼻涕阿华也被他报复过好几次，有次还逼阿华趴在地上模仿蛙叫蛙跳，那一刻阿六真觉得扬眉吐气。好景不长，眼看着解放军要打进缑城，长江部队开始撤退了。长江部队撤退后，大家发现阿六也突然从这个小镇里消失。有人说他好像是跟了长江部队从缑城南边水车港头下海去了台湾，但这消息无处确认。起初，大家还议论一阵，但随着解放这件大事的到来，很快大家便忘记“三只手”阿六了。

　　一晃，到了解放后，一九五二年冬的一天清晨。那一天，天气异常寒冷，空中还落着雨，缑城黄坛杨家后山传来奇怪的声音，嗡嗡响，震得人耳朵痛。有村民发现，引起那声音的是一架飞机，飞机像只大鸟一样嗡响着在后山顶上盘旋。当时，缑城刚解放，此地又是沿海前线，敌情重，警惕性很高的村民赶紧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黄坛乡政府，黄坛当地的民兵连随即持枪赶赴后山巡逻。等他们赶到时，飞机已经飞走。此时，眼前山色萧条，百花凋零，山路泥泞，民兵们在附近进行搜山，搜来搜去，最后发现杨家后山顶的一棵大树上悬挂着一顶降落伞，伞下有个穿国民党军服的人。这人被挂在树杈上，上不去，下不来，四脚乱蹬，狼狈不堪，像只落汤鸡。民兵们一看是刚才飞机空投来的国民党特务。想到刚解放不久，特务就来搞破坏，就气不打一处来，加之对方胸前还挂着枪，怕有危险，便举枪齐齐向挂在树上的特务开枪射击，当即树上的这个人便被打成了马蜂窝。

　　特务被打死，上面随即派员来调查。调查一番以后，让众人诧异的是，这个被击毙的特务竟然是消匿许久的西门杏树脚人“三只手”阿六。阿六为什么会成为国民党伞兵？又为什么会空投回缑城？一时之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阿六死后，西门杏树脚下那位手指极细长的卜易高手“桃源子”煞有介事地说，当年他就替幼时的阿六排过八字，命理中的阿六活不过二十岁。“桃源子”的话是真是假，没人晓得。但毕竟阿六是死了。一时之间，阿六之死就成为了缑城最热闹的一个话题，阿六也就成了最有名的一个名字。不晓得一直渴望着出名而不得的阿六地下有知，又会是怎样一番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