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浦子的长篇小说《独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仿佛被一种回味不尽的绵长余韵包裹着。许多通往历史的作品常常含有某种让人掂不动的重量，《独山》也是如此，它使作品展现的时空和我们阅读的感受，都变得如此的沉郁、深邃而苍茫。作者因其自身所独具的生活积淀，锁定了这个叫独山的地方，为我们掀开了一页页古老而新鲜、生存与毁灭、血腥而温存，至今仍令我们心与其谐、感慨万千的历史，一部具有较高文学价值的佳作便随之产生了。

　　任何一片土地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的风云激荡的历史，坐落于浙江东部山海县这个“其貌不扬却依然独立”的独山，其历史也被种种不期而至的急风骤雨充斥着。小说以独山之下的王庄为圆心和坐标，以上世纪之初至新中国的建立历史为背景，演绎出这片土地上惊雷疾电般的历史与人生大戏，把原本这厢人们并不稔熟的生活，把似乎早已渐渐淡去的历史，再度拉入现代人的视野，给人们提供回望、品咂和审视过往的另一斑斓阔大的画幅。当其一点点展开时，令我们惊心的是这座海拔并不很高的普通山丘，以及发生在独山脚下的世道与人生，竟都遍布着无数生生死死、血泪交迸、令人错愕的历史场景。独山所带有的平凡却伟岸的强烈象征性，使之矗立为值得仰望的文学景观。

　　小说从寡居的王玲娣雪地背人的事件切入展开叙事。行走于风雪之夜的女主人公显然是世间善者与勇者的化身，但那具浑身赤裸的男性躯体神秘地出现与离奇地消失，以及她其后常于无人之时一次次背人动作的演示，使人物的施救善举带上强烈魔幻色彩和性的猜想。这一偶然性事件反映了人物性格与品行的必然性，并成为小说发展的重要结构和线索，即既有与先从教后为匪的郑西凤的情感纠葛，铺排出一连串发生在王庄及学校的纷纭故事；又因往昔有恩于山海县符知事及木子县长而产生现实的勾连，使叙述得以从独山、从王庄向更大的时空伸展，小说也因此有了更强的张力、更广的向度。

　　然而小说真正的主角却另有其人。作品以主要的篇幅与笔墨来塑造其侄王传达这个人物。遭遇出没于山林的牛魔王之类绿壳(土匪)的绑架勒索，果断地卖房卖地、毁家纾难，又殚精竭虑地使家境重归兴盛，更在种种风雨与坎坷中手脚并用地苦撑危局，这一切构成其起伏颠簸的生活实况和复杂曲折的历史命运。在这个人物身上，小说揭示和背负的是作者对于民族性格的观察与思考。王传达的博大宽厚、坚韧包容的性格特征，表明他在一定历史时期既是家族的脊梁与支柱，又是社会和精神的中坚，他身不由己地被一次次推向闪烁着血光的漩涡与刀锋，然而他不得不或处之泰然，或绞尽脑汁，或遍体鳞伤地面对和承受。他是以柔性的性格和过人的智慧，来担当这种必须担当的历史承载，来显示和证明其内在坚硬的性格质地，使之有时看起来似乎如置身砧板任人宰割，柔弱无骨，没有棱角，不堪一击，其本质却是强悍不屈，蓄积和贮藏着民族精神、性格和文化的最为本原性的力量。王传达所代表的，是置于刀枪之外的另一种维系和书写历史的力量，更为深厚长久，因为原本貌似强大者纷纷凋零，而他却经磨历劫矗立依然。

　　小说围绕人物展开的是对历史具有立体感的描写，连绵的社会动荡、家族的纷争、土匪的肆虐，以及人事的更替、商运的难测、敌寇的入侵等等，构成了历史、世相、人性的多样侧面和无尽变数。我们从小说读到的历史生活，并不是沿着一条直线前进，也从不按照预置的轨道运行，伴随着温婉多情的眷顾与慷慨，伴随着波诡云谲的勃兴与衰微，伴随着猝不及防的杀戮与血腥，历史的风云时速时缓地变幻着，人生也在高处与低处频频转换轮回，有时甚至让人像坐过山车那样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生命在其间的经历，或如花朵般盛开，或如叶片般凋零，从而拼贴出以独山为依托的我们民族光怪陆离、扪之心惊的生活史、风情画和心灵史。

　　对于民族蓬勃生命力的揭示，也是小说一个显在或暗喻的主题。历史的延续既是生命的和肉体的，也是道德的和精神的。王传达作为其父王世民的传人，所传承的不仅是家族的血脉和丰盈的家产，更是生殖和生命的旺盛能力。小说在竭力描写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冲突、人物性格纠葛的同时，也着重表现了父神崇拜和生命强力的内容。这些曾被目为荒谬而遭驱逐的东西，其朴素原始的精神依然扮演着历史的角色，给人生注入不容忽视的能源。并非是小说为趋时随俗而添加的佐料，使作品因情色而诱人，其努力与匠心显然是要让其回归民族曾被极度扭曲的本位。独山女性世界对王世民男性能力的记忆，已经成为令人回味和向往的传说，这不仅是从女性的角度来表达曾是讳莫如深的崇拜与迷恋，更是民族对阳刚精神的看重与尊崇，以期复归民族之所以浩浩荡荡、生生不息的自然原貌与本性。小说借日本女子千雪对王传达伟岸如山及其胸襟抱负的痴情，以及其因之绝望自杀的他民族的镜式效应，把这种生命意识强化到了极为显豁震撼的程度，从而具有惊世骇俗的文学力量。

　　小说令我们颇感迷惑又被深深吸引的是，生活总隐藏和呈现出许多使人料想不到的未知。某些超验现象与事实的存在，让人们在生活中频频遇见匪夷所思、颇为魔幻的异像与事件。王玲娣神秘难解的经历堪称其中的典例，而符知事来自上海滩的娘舅之薄情寡义和六亲不认，却能凭空剪除飞舞土蜂的敏捷身手，就显得是那么六精八怪。尤为奇异的是王传达孙女婴婴的非常表现，其倔犟早慧已属异数，而其明明女孩身却顽强固执地要站立着撒尿，其乖张的举动不免叫人纳罕称奇。而她一次次过于老成地揭破成人世界的秘密，都使人企图追溯其血脉，想象和探究其源自何种不可知的、神秘莫测的力量，是怎样的机缘赋予其惊人的慧根和天眼。小说对此并非采用过分刻意、过度夸张的手法加以宣扬，在其看似平实质朴的描写中，这一切仿佛都是随生活的流动而自然发生的，具有极高的可信度。作品借这类奇事的讲述，反映出历史与生活本身实有的诡异与神奇，也使作品具备了别样的意味。

　　小说对历史的还原与虚构，体现在所编织的一系列引人入胜的故事中，我们从作品的叙述中重温与识别那一时代中国乡村纵横交织的种种元素，当其像潮水漫来、像狂风刮过时，在独山、在王庄、在山海激起的都是非同小可的喧哗与躁动，也使经过作者提炼与压缩的生活具有了浓烈传奇色彩的韵律。无论是对土匪内部争斗的描写，还是王传达和王传本本家兄弟心机暗藏的算计；无论是山海县时局的变化，还是王庄遭遇的各种风波；无论是各种人物的突然故去，还是王德青对凤仙与凰妹姑辈乱伦式的嫖宿，都表明历史与人生在其难控的流向中，表现出本身的某种无常与难测、悖谬与荒诞，仿佛历史就是这样写成的，并且鲜活地存在于岁月的迷雾中。

　　小说是对作者想象力与叙述能力的挑战，而浦子始终以平静的叙述节奏，常常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告诉读者历史和历史上的那些人物，怎样按自身的逻辑与规律向前，演变出不可预知的过程与结局。白描是作者常用的手法，因而小说的故事密集而洗练、生动而深蕴，使这部篇幅并不算很长的小说，有了较高的质量和足够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