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妻子田氏死了。

　　田氏的灵柩停在堂前，家人在堂下西阶前面朝东而立，前来吊唁的宾客陆续来到堂下，顿足而哭，然后出室，在阼阶上即位，与男子们轮流号哭、擗踊，尽哀而止，有执事在主人之位的东面答拜。吊唁的宾客一起出门，执事送到门外，再拜叩首，感谢他们前来送葬。大家触景生情，想起田氏生前的种种好来，彼此又是号哭。众亲眷正欲商议发丧事宜，惠子这才发现庄子不见了踪迹，于是慌忙着人仔细寻来。

　　却说这庄子自丧妻以来颇有些茫茫然，倚在后院井边僻背处不觉睡了过去。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它一忽儿飞东，一忽儿飞西，在草丛花枝间翩翩起舞。忽见一宫人疾奔而来：“快，快，陛下要见周将军！”何事如此惊慌？这蝴蝶便随宫人而去倚在窗前，方见这躺在未央宫里的陛下已是回光返照之势，只听见他交代说：“死者天地之理，不必过哀，不许厚葬，不许动用车马和陈列兵器，治丧期尽量缩短；治丧期间，不得禁止百姓结婚、祭祀、饮酒和吃肉。”众大臣一一应下。外面有人在禀事，隐约间仿佛是说大汉皇帝庙号为太宗，谥号为文帝之类的，庄子这才明白他来到了一个叫大汉的国家，这个汉文帝倒颇为节俭！

　　庄子正在赞许间，忽听有人厉声喝道：“王充，人死了是要变成鬼的，你不厚葬，鬼是要跟你讨债的！”这一声着实令庄蝴蝶吃了一惊。有人还附和说自己真的见过鬼，说鬼的样子和穿戴跟人活着时候一模一样。只见那王充不慌不忙地嘲笑地问道：“你们说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能变成鬼，难道他穿的衣服也有灵魂，也变成了鬼吗？照你们说法，衣服是没有精神的，不会变成鬼。如果真的看见了鬼，那它应该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才对，怎么还穿着衣服呢？”他的话把对方驳得张口结舌。王充还很风趣地说：“从古至今，不知几千年了。死去的人比现在活着的人不知多多少，如果人死了就变成鬼，那么，在路上将到处都是鬼了。人要是能看见鬼，就该看到几百万，几千万，满屋子，满院子都是，就连大街小巷都挤满了鬼。可是有几个人见过鬼呢？那些见过的，也只说看见一两个，他们的说法是自相矛盾的。”

　　有人辩解说：“哪有死了都变成鬼的，只有死的时候心里有怨气、精神没散掉的，才能变成鬼。古书上不是记载过，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把伍子胥放在锅里煮了，又扔到江里。伍子胥含冤而死，心里有怨气，变成了鬼，所以年年秋天掀起潮水，发泄他的愤怒，可厉害呐，怎么能说没有鬼呢？”

　　王充说：“伍子胥的仇人是吴王夫差。吴国早就灭亡了，吴王夫差也早就死了，伍子胥还跟谁做冤家，生谁的气呢？伍子胥如果真的变成了鬼，有掀起大潮的力量，那么他在大锅里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掀起大潮的劲儿使出来，把那一大锅滚水泼在吴王夫差身上呢？”

　　王充的议论，真是当头一棒，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庄子不觉叫声:“好！”却见众人疾呼：“先生！先生！你怎么躲在这里，倒叫我们好找哇！”一面有人簇拥着庄子往厅里去商议发丧的事，一面惠子拿着写好的仪程给庄子看：田氏乃贵族苗裔，故宜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廟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宫乐者齐鸣乐，黄纸漫天，哭泣声哀哀。一干人等均着白衣麻布，九步一叩，以儆孝之。

　　庄子不看便罢，看毕竟将仪程丢到火里去，披头夺来一只陶盆歌曰：“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惠子以为庄子太过哀伤，安慰说道：“人死是无可奈何的事！人家与你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为你生儿育女，然后衰老、死去，你倒好，不流泪也就罢了，却敲着瓦盆唱起歌来，太过分了！”谁知庄子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庄子把手从瓦盆上拿开说，“对于她的死我怎能不悲痛！刚开始我是很伤心的。后来体察到她原本没有生命；不光没有生命，而且连形体也没有；不光没有形体，而且连气息都没有。最初混杂于混沌之间，经过变化而有了气，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又变化而死去了，这与春夏秋冬四季运行是一样的。现在，她正要安然地睡在天地之间的大房子里，而我却跟在后边嗷嗷地哭，这不是不通天命吗？所以我就停止了哭泣，敲着瓦盆唱着歌送她走。”人们都以为庄子哀伤得疯了，也不去理会他了，慢慢散开，径自忙事情去了。

　　庄子捧着陶盆回到灵堂喃喃地说：“后世之人会懂我的，后世之人会懂我的！”

　　是啊！作为后世之人的我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