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艺

　　时间沉淀下来便化成了河，我在这岸，故乡在那岸。千里烟波回荡成诗。我背对故乡，朝着远方的浮云白日和山川走去。频频回首，故乡逐渐隐匿。我听见熟悉的乡音从那岸传来：“囡囡来吃木莲冻喽——”

　　记忆中的故乡只留冬夏，而无春秋。过去暑假的开始总意味着踏上回乡的路。过往里剩下的记忆不多，唯独不肯遗忘的是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和陪伴她每个夏天的木莲冻。

　　木莲冻是宁波这一带的消暑良品，又叫做白凉粉。盛在碗中，呈晶莹剔透的冻状，与清凉爽口的薄荷水相融合，透明得直见碗底，在阳光下轻轻晃一下，那闪着光的不知是水般的流光还是流光般的水。木莲冻上边再撒上些许晒干的桂花，仿佛点缀于水晶中的细小钻石。凑近了闻，是薄荷的清爽与桂花的古朴混合的气息。舀一勺送入口中，冰凉充斥了整个口腔，轻轻咬下，一丝丝甜蜜便滑入了喉咙，一直滑进了心脏。

　　在故乡的夏天，可以忘了去小河玩水，可以忘了缠着奶奶去买棒冰，可就是不能忘记吃木莲冻。每当我午觉醒来，奶奶便放下蒲扇，起身给我去盛来一碗木莲冻。有时连眼睛都睁不开，连头发都凌乱着，就光着脚跟着奶奶走到厨房，眼巴巴地盯着奶奶用那把在我看来无比神圣的铁勺舀上满满一勺木莲冻，再用勺子戳得碎一些，倒上一碗的薄荷水。奶奶总是笑着说我睁不开的眼睛看到木莲冻都放光了，我也不理会她的打趣，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回房间。在我像个小馋猫似的坐在小木凳上吃着木莲冻的时候，奶奶便搬了她的大竹椅给我扎头发。这时候，外面的阳光灿烂温柔，地上树影斑驳，院子里的花开得肆意。我们像是在岁月里静止了许久许久，久到化成了一块琥珀，凝固的是我与奶奶，与木莲冻，与这块我深爱的土地。

　　乡下的集市是这安静的小村庄不多的热闹的时刻。那时候路边有卖小小的我喜欢的五彩缤纷的气球，有香脆酥软的现炸的虾饼，也会有让我眼花缭乱的新奇玩具。奶奶拉着我的手，带我穿过人群，一路上用方言豪爽地跟人打招呼、唠家常。如今想来，那方言，是乡音，是吴侬软语，是萦绕在我心头不肯离去的记忆。走出清凉的小巷子，阳光扑面而来。我直勾勾地盯着卖木莲粉的老公公把木莲粉放进白色塑料袋，他弯下腰把袋子递给我，身上有木莲粉的气息，手掌粗糙而又宽大。他的脸背着刺眼的阳光，光线模糊了那张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那应该是明亮的眼睛和和蔼的笑颜。那时的小姑娘总是很害羞，只会笑得露出明晃晃的牙齿，而不会说声谢谢。那时的小姑娘其实很想邀请老公公来品尝奶奶做的木莲冻，也想骄傲地给他看奶奶可以把他的木莲粉做成那么好吃的东西，只是害羞罢了，低头看着脚尖，离开的时候也只是笑着回头看看。现在想来，卖木莲粉的老人怎么会稀罕木莲冻呢？只是很珍惜那个小姑娘心中萌发的善良的种子，也很想大声向那老人问好罢了，用方言。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背对那条河走了很远很远。蓦然回首，听见奶奶用乡音呼唤我回去吃木莲冻，只是我已经迷失在远方。许多年没有再吃过正宗的木莲冻，连奶奶都是一年见不上几回。记得某次在故乡附近的一个小渔村见到过一个卖木莲冻的阿婆，我急切地上前去买了一碗木莲冻。阿婆热情地用方言招呼着，把那碗我再熟悉不过的木莲冻递给我。晶莹剔透的木莲冻上点缀着些许桂花，清新的古朴的气息飘进我的胸膛。我不禁泫然，泪眼婆娑中看见阿婆的脸不断变化，变成了我深爱的奶奶的脸，变成了和蔼的卖木莲粉的老公公的脸，最后变成了频频回望故乡的我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