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延娟

　　老街的人喜欢与演员交朋友。我的表叔，一个服装厂的工人，与戏剧好像浑身勿搭界，但县城每个外地来剧团他都必看，好的角儿他都去捧场，好些演员都是他的知交。大跃进时我常常去表叔家玩，表叔其实是我的姨爹。年轻时他走南洋，闯码头。回乡后的表叔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平时显得散漫淡漠，但对于戏文他却情有独钟。

　　当年到县城来得最多的是杭州来的叶桂卿胜利杭剧团。叶桂卿相貌俊秀，身材魁梧，是胜利杭剧团的一个当红小生。他的剧团不是越剧也不是绍剧，而是杭州一带带点民歌色彩，有点滩簧味道的曲调。大跃进时他的剧团日里演的是大跃进的宣传戏，夜里是正式的传统剧目。因叶表演出色，又能反串老生、大花脸，所以他是剧团里的台柱。当时叶的粉丝很多，表叔是叶的铁杆粉丝。后来铁杆粉丝成了叶的知心朋友。

　　大姨妈是个洗衣妇，当年表叔闯荡南洋一去不回时是大姨妈撑起了这个家，大姨妈是这个家的当家主妇。但她没有享受到物质上的福，只是族人的一片赞叹罢了。表叔的父亲在外国经商，表叔就是这样在外鬼混不知秦汉岁月，回来了又是大把花钱，把个家荡个精光。姨妈从一个大户的当家娘子成了一个洗衣妇。也好，亏得表叔的败家，土改时他家没有成为地主，只是一个小城镇的手工业者。

　　见惯了大千世界的千红万紫，表叔对一切都很淡漠。他是县服装厂的烫洗工，一天也没几个钟头的生活。冬天他常拎一只泥做的火挞，披一件半旧的大衣，一声不响在老县前听人讲天说地。有时就逗逗小孩。可是叶桂卿来了，他就双眼放光，叫姨妈快快准备酒水；自己则早早去剧院看戏，还悄没声地等在台后。

　　因为当时叶的粉丝很多，表叔与他虽是老朋友，但生怕他被人提早请去，就早早换上新衣裳，急急地去剧院后巴巴地等叶下戏。

　　有一次叶来了，表叔花完了大姨妈二个月的洗衣钿。对于表叔的追星癖好大姨妈也有过抱怨，说起来大姨妈也是很不容易，几元洗衣钿，她是一分一厘掰着用的，哪经得起表叔的花费呢。但表叔一说起这些，就似平日一样坐在椅子上微闭起双眼，侧过身似听非听，嘴角轻轻一笑算是回答。第二年叶来了他还是备酒水，等后台，接风尘。

　　听说有一次叶在表叔家引吭高歌，唱了一段绍剧“打渔杀家”，表叔还轻轻地击掌附和。表叔是性情中人，他不过不善于表达罢了。后来叶桂卿来的次数少了，表叔还常常打听他到哪儿去演出了。

　　叶桂卿去世后，表叔的情绪十分低落。他还是以前一样冬天拎一只火挞，依在街边，神情淡淡地听人谈天说地。有时也去县后的老戏院走走，追寻当年小生叶桂卿的踪迹。看尽天下风光的他，似乎只有戏曲的世界才能支撑他的精神世界。叶桂卿死了，表叔的精神世界似乎也就跟着一起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