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笔

　　车经柘浦街，忽地看到路边一侧的阶沿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低头在专心弄着手里的活计。我熟悉他，在茶院市集上曾买过他的一根藤制的手杖。

　　我停下电动车，朝他走近了。他看见我，放下手中的活，端过旁边一把老式的木椅让我坐。我取下安全帽，问，你今年几岁了，还做生活。他说，八十八。我说，你的大名呢？他爽快地回答，王振平。声音如重锤落地。老伴呢？死了十四个年头了。有几个子女呢？我好像是查户口的。他说，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回答得干脆利索，一点不含糊。说话的时候，他还在扎帚把，扎好了，还把帚把反来反去细看了好几遍，然后说，好了。学笔！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有点吃惊。

　　王振平说，我是宝岩寺村的“淡水路”人。爷、爸上下三代都替人护山守林，解放后，田分到柘浦街。我爸带着我下山，一家子都搬住下来，那时我十七八岁，我知道你家呢，很有名的茶院“染店”。他斜着眼看我，笑了笑，脸上的皱纹立刻向两边拉了开来。

　　王振平继续说道，我与我爸卖柴卖到你家，还看到过你爸的上海小女人了，又胖又白，摸过我的头，说我乖乖。

　　王振平看着吃惊的我，又笑着说，我老婆死了十四年了，好像一晃的日子。子女长大都各奔东西了，都能干，会赚钱。原来我给村里扫道路、拔草、浇花草，后来儿子女儿不肯，闲着没事，又不会打麻将，闲得慌，就动手做帚把，每把15元，你看，屋里这些都是毛料。

　　我这时才注意到屋里靠墙的一边全是竹柄毛料，足有几百根。竹柄一头锯平，上头留有横竹叉，竹叉用火烤成弯勾，用细绳整成n字形，沿墙根堆放着。他随手抓过一枝，捏在手掌里。我看他的手粗壮有力，像蚯蚓一般的筋络布满手背，我捏了捏他的手臂，硬硬的结实有力，喉管两边的筋络，特别粗，直通胸腔。我笑着说，颈上的筋络粗，会长寿。

　　毛料的一边有满满一箱木搥，一尺来长，一头翘起一头呈扁形。王振平说，这是女人的搥衣棒。女人们说塑料的不生劲。木棒敲衣有劲，女人们都买我的搥棒，八元一把，也有的给我五元也就算了。

　　他站起来，在一边墙根上拿过一捆藤仗来，你上次买去的就是“蔓刺藤”。我的手杖“蔓刺藤”和“将将梅藤”，我用火把弯的用火烤过把木杖压直，用快刀子刮出树皮，然后用沙皮打滑。“蔓刺藤”坑坑坎坎自然好看，他挑选了一根说，这根好看，送你。我说，我现在还不到拄拐的时候，你留着卖。他说这把好看。我不是为了赚钱做这些，我是为了打发日子，掃把、搥棒、藤杖，做这些活，太阳从东到西一晃就落山了。我现在做扫把出了名，四里八乡都买他的竹扫把。我每天做，真有点供不应求。搥衣棒也受欢迎，每天都有女人来买。

　　王振平一面说着，一面嘿嘿地笑着，紫酱色的额头上露出不规则的纹路，像是雕刀刻凿的一般深深地陷入皮肤里，沟沟坑坑。此时，我不由想起一本书的封面，一个老头抱着木棍满头白发，连眉毛胡子全白，是《白鹿原》这本书吧？

　　我对着他笑，他也对着我笑，笑得阔嘴唇上的白胡子不住地抖动起来，真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