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具是有记忆的。它记载着一个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史，劳作，嬉戏，繁衍生息，有辛酸，也有甜蜜。人们通过它表达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祈愿，经过千百年来的衍变，这种表达方式会非常含蓄。

　　上世纪60年代初，陈国鳌成为了一个丹青雕花师傅。那时，宁海作为传统上的五匠之乡，有大批的匠人在城里和乡村劳作，除了木匠、泥水、雕花、漆匠、石匠，还有篾匠、箍桶匠、铜匠……由于当时木材稀缺，国家执行了非常严格的禁伐政策，但是，婚姻是大事，如何在物资紧缺的条件下，尽可能给新人打上几件像样的家具，给他们的新生活添上一丝明丽的色彩，让每一对新人父母费尽了心思。西路一带还好一点，长街、前横一带的人家，听说哪里有旧祠堂拆了，会拉着手推车走上几十里地去买点旧木材回来，每逢买下外地人挑来卖的柴禾，也要精挑细选找出几根好点的木料藏起来，以备将来的婚事。

　　五斗橱

　　从小习练书法绘画的陈国鳌师从的是从上海聘请来在宁海平调剧团和越剧团绘制布景的著名画师俞大善师傅，他的天赋让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宁海有名的大老师。尽管那时人家大多家境拮据，但是新婚的家具尤其是眠床总要雕上点图案，《郭子仪拜寿》、《孟丽君》、《三英战吕布》、《龙凤呈祥》(又名《回荆州》，取材自刘备与孙尚香的故事)，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刻，讲述的都是历史上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松鼠偷葡萄、榴开百子、寿桃等图案则祝福年轻的家庭未来多子多福，健康长寿。

　　随着文革开始，革命题材开始进入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红色娘子军》、《林海雪原》和工农兵模范形象也开始出现在新婚的家具上，但是大多数人家无论是对家具样式还是图案，仍然保留着传统的选择，衣橱、开门箱、矮橱上画的梅兰竹菊，延续着千百年来的人格审美；或者画上“暗八仙”——芭蕉扇、宝剑、花篮、笛子、宝葫芦、鱼鼓、阴阳板和莲花，《八仙过海》的民间叙事在此得以口口相传。

　　当时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多块钱，而陈国鳌一天的工钱就有一块七，雕、画、漆全部做下来差不多有三五十工。主人家和手艺人都遵循着古老的传统，互相尊重又谦卑多礼，工匠到家，主人大多会备办一桌丰盛的菜肴，但是手艺人吃饭时轻易不会去动桌上的好菜，总是用蔬菜和咸菜下饭吃。往往是一家的活都快干完了，桌上的碗头大部分仍然是完完整整的。

　　“木头都是刨出来的，名头都是做出来的”。总是天还蒙蒙亮，陈国鳌就和工友们开始干活，直到掌灯时分才收工，除了手艺和礼数，勤劳始终是宁海手艺人最宝贵的品质。

　　二

　　沙柳过去属于宁海，和很多老一辈的沙柳人一样，王孝华把宁海称为自己的“娘家”，1972年，年仅16岁的他在岔路跟着当地著名细木老师香云师傅学了八个月的木匠。后来，因为成年了要计算工分，他不得不还没出师就跟着姐夫来到西溪四处揽活。

　　没有办过谢师担始终是他心中很大的遗憾。按照古老的规矩，“满担老酒，斗米猪蹄”是谢师的礼仪，一坛子老酒，一斗米，一条猪后腿，再加上几臼年糕，是徒弟出师时要送到师傅那里去的，师傅也会置办几桌酒席，请上亲朋好友和众多师兄弟一起聚一聚，算是正式承认这个徒弟出师了。

　　送来的礼物师傅会拿出一部分作为还礼回赠给徒弟，同时送给他的还有一套木工家什——锯子、斧头、凿子、刨子和墨斗等，一笔小钱是给徒弟置办工具和前期零用的。拜别师傅以后，徒弟大多会出来单干，从此宁海就又多了一个挑着木匠担子，走街串巷的手艺人。

　　写字台

　　旧社会的那套严苛的师徒戒律和繁文缛节在新中国已经淡化了，人人平等的社会里师徒交往中少了几分威严和恐惧，却多了几分真挚和亲切。那时的工匠和师傅之间是一种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关系，逢年过节像孝敬父母那样的尊敬师傅，成为了人之常情和社会伦理，而师傅师母也会做一桌好菜，拿出好酒来与徒弟共享。

　　那个时代，手艺人是很体面的行当，年轻的姑娘找到一个做木匠的对象，是整个家庭的荣耀。山里人家平时勤俭持家，但是叫了师傅来做工，客面上的礼数总要尽到的。王孝华在家时主食总是一锅番薯，中间用半碗米蒸一碗干饭，那是给家里的主劳力吃的，自从“落家头”做起了木匠，王孝华能吃上一日三餐的白米饭，下午还有一碗面加个鸡蛋做“脚力”，虽然配饭的只有咸菜、豆瓣酱和菜羹，但是这种生活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王孝华在白溪的几年基本没断过活。靠山吃山，宁海西路的乡村日子相对好过一点，即使没有结婚的人家，也有很多农具和家具需要修修补补，犁、耙、稻桶、水车，做豆腐的面床、豆腐架，还有上面可以当床睡，下面可以装谷子和棉花的棉柜。家里劳动力多的人家一般不会发愁木材的问题，有人结婚就会做上全堂家私，那时王孝华就会干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