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已经忘记你的忌曰，雨田师，我不愿意记住这伤心的日子。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样子，由德和兄带来，大男人披着一头长发，满脸通红，声音宏亮，是个真的艺术人。你见到老旧格子窗，眼睛会发光，总是赞不绝口。痴迷古代工艺品的样子确实如我，由老器物为媒，似乎我们很快便成了知音。那一天开始，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你我如师如徒，如父如子，有时亦如兄如弟。

　　幼年失父的你在孤儿园里长大，养成了你倔犟的性格，孤傲的气质，你的内心却充满软弱和慈悲，因此你独特的个性如同天上单飞的雁，孤高亦孤独。

　　你容不得妄为之人，容不下愚钝之人，也容不了低俗之人。贫寒而来的你为何有如此的高傲？因为你生就聪敏，因为你生来贫苦，因为你因贫穷而勤奋，因为你勤奋而有了成绩，也有了矫傲。

　　这一切，我后悔沒能你活着时当面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你能听见吗？雨田师，这是我认为真实的你。

　　你是从来不想流露你的苦痛和无奈的人，愿意把笑脸给别人看。只是一回，你告诉我，你的年龄搞错了，是当年为了在孤儿园多待二年，故意报小二岁，档案里便小了二年。被你查实了后，这一年过年，你却增加了三岁。你是以很无奈的心情告诉我的，你不想老得太快，正如现在你不想离开世界一样。

　　后悔的是这几年没有关心你的健康，你常常乐道于“烟茶酒，平生有”，总是寻找你并不健康的生活习惯的理由，但也没见你喝醉过酒。知道你少吃水果，不锻炼，甚至常常以“生命在于静养”来自圆其说你的行为。现在好了，七十五岁，便走了，走得如此匆匆。

　　几个月前，我们一同去三亚，你反复要我总结古典元素在现代空间应用的经验，以文字记录室内装修十几年来的追求与探索。

　　我知道，你要我写的不仅仅是，你领导开创传统元素为现代公共建筑，构建时尚空间的张生记酒店，还要写在前几十年，国人忘记了自己民族曾经有过的美好传统，在室内装修风格中迷失了方向。要我记录近年来，利用传统元素符号为现代空间装修，已经成为风尚的经典范例。

　　我记得，当年为张生记酒店古典风格的空间，我们南下深圳去了林林兄家里，去了珠海采风。在公共空间中，用古代门窗格子和旧家具并不顺利，业主对新的尝试没有信心，但最终你成功了，便有了你的《江南遗风张生记酒店装修》一书面世，书中曾立平老师形象地以“新瓶装旧酒”论述，现代空间中用传统建筑构件的运用便有了形式上的定位，如果用现在的语言“留住乡愁”。

　　张生酒店的装修风格，并不是恢复古代空间形式，而是在现代空间中利用古老的美的建筑元素，构建比现代更加现代，具有民族风格的时尚空间。

　　你开创了先河，自此，中国风行了这一风尚，确实值得记录。

　　事实你不是室内装修设计师，也不曾收过设计费，你却成为引领这一风尚的领头羊。

　　这几年，你画朋友的水彩肖像，画得那么认真，也画得那么入神。你强调绘画要求色彩的自然，景物的神韵。是的，你其实是位画家呀。

　　你的老师，陈清狂老先生记忆你十四五岁时，你师生二人在福州大街上画宣传画，几天几夜完成十幅巨大的画作。你告诉我，你从小便以画电影海报挣钱糊口，从小刻蜡纸营生，从小练成了笔墨功底。

　　所以你年纪轻轻以优异成绩考入浙江美院，陈老先生当年给了你他全部家当，你是带着他給的生活费来杭州的。你总是叨念你的先生，而今却先离这九十多岁如父般的你的老师而先去。

　　你是尊重老师的，当年，你携我北上北京去红庙看望张仃先生，南下广东去东莞看望邓白老师，我看到二位艺术大师同你交流中的那份真挚的情感，同时也知道你对艺术的那份真爱，对艺术的那种真情，使我深深感动，并铭记着。

　　还记得吗，你引导我欣赏交响乐的情形吗？你忘我地叙述交响乐里的故事如同痴狂的少年一样动情。我们布置空间场景时亦如交响乐一样和谐工作。我不会忘记你告诉我“整齐就是美”，告诉我“要打破传统的形式”，破旧才能立新，是的，旧是传统，新是现代，这便是传统，传承，创新的关系。

　　也是这次三亚之行，我后悔我们开了个不应开的玩笑。说你画遍所有的亲朋好友的肖像，然后在你的追悼会后分送。现在，你没有能画遍亲朋好友的肖像，人却走了。

　　你是一个从来没有卖过画作的画家。画家，我知道你喜欢人家称你为画家。可是你却从事了工艺美术的工作，成了省工艺美术学会理事长。

　　是的，你是设计师，你也是画家，但你更是标徽设计大师呀。《雷天恩标徽设计》是你早年的专著，杭州城里高楼上有多少标徽出自你的手，你自己也已经不清楚，你说从来没有收过设计费。

　　你不是商人，连工资都由伯年兄代领代管，也不知有多少余钱。你淡泊金钱，却重视名节，多像古老文士的的性情啊，这种性情在现世中已经少见，你却坚守如初。

　　有人说你孤高，有人说你清高，我无法定论你，只知道敬重你，你竟亦尊重我，你骂遍周边的人，却很少大声对我说话，我竟还可以批评你，对于我的批评，你总是当面不认账，事后也会思量，你承不承认？

　　你帮我确定的“十里红妆”，名扬东南，我送你的雅号，“雨田”，你接受了。这是你我的缘分，这种缘在你我的人世中是不多的。

　　其实，要写的东西有许多，此刻却一片空白，如同这寂静的深夜，似乎在梦里一般。

　　奇怪，你走后的日子里，期待着你我梦里相见，你却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