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炉

　　一条大溪，筑了一个低低的坝，坝上插着一块块方整的石头，从这头到那头，笔直的一排，人可以踩着石头的顶部，从这头走到那头，人们称之为“礅步”。溪水从“礅步”的间隙往下流，小小的落差，形成了一个舒缓的小瀑布，适逢落山前的太阳投到瀑布上，水帘便呈现出暖色调，透亮透亮的。坝下的溪边，一老者半躺在溪水里，时而坐起，双手牵着毛巾的两端擦着背。当我端起相机摄下这一场景时，屋里走出一妇人，对着溪里喊话，我听不清声音，估计是催吃饭吧，只见老者缓缓起身，不紧不慢擦干身子，拾阶而上。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童年的记忆里存着许多。那时借居西溪，夏日的傍晚，人们都到溪里洗澡，成人到深水区去游泳，不会游泳的老者便把身体浸泡在水里，小孩则在浅水处玩水，妇人们立在溪中大石头边上洗衣服。当然，年轻的女子若要在溪里洗澡，只有等到天黑了才敢去。

　　沿溪而上，至村中，才看清这条溪呈S形，犹如蛇一样从村子中间游过，把山村游成两半。溪边多古树，树干在这边，枝杈已伸展至对岸，形成一个拱形，荫可蔽日。居住溪边的山民，步出家门，拾阶而下，便可与溪水亲近，或洗澡，或洗衣物。整条溪不见鹅卵石，全是山岩，岩石光滑如镜，岩缝间长着水草或菖蒲，近水处爬满苍苔。溪里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坝，蓄着水，溪水溢出坝口，形成一道道小瀑布，溪的声音，便从这里散发出来，这种原始的声音淳朴而动听。

　　正是傍晚，山村里的老人们早早吃了夜饭，孤单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静静看着门外走过的人，都过了吃饭的时辰，他们并不奢望门口突然出现儿女们的身影。从路边的窗口望进去，一个老妈妈手捧一个铺着“千张”的盒子，正在虔诚念经，一只落地电风扇微弱的风力，恰好把老妈妈的白发吹得微微飘动，按下快门，这一幕定格在我的相机里。眼前一阵恍惚，依稀看到老妈妈还是满头乌发，早晨，送女儿上学，恰好一阵山风拂来，吹乱了小姑娘的刘海，老妈妈伸手理了理女儿的刘海，目送她走进校园。忽然，忆起韩愈的诗句：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有无子女都无关自己的生命，这样的大境界，似乎有些禅宗的味道在里边。

　　电扇替代着女儿的手，轻拂着老妈妈的鬓鬓白发。

　　村子的上段，有座简易的水泥桥，三三两两的鸭子，在桥礅间悠然穿行，桥面用石板铺就，两根粗大的钢管把四五个水泥礅子串起，便成了桥栏杆，一些年轻的老人走出家门，聚到横卧在溪里的桥上，倚着栏杆，手握蒲扇，或坐或立，扯着白谈，有的看着溪里发呆。

　　山村里，留有一些与民国军政有关的旧宅和故居。距桥头不远，有一古宅，是蒋介石原配毛氏的故居，房子有五六间，不是那种雕梁画栋的建筑，很平民，也略显殷实，中间的堂前摆着一些旧物，多是平日里常用的器物，供人参观。

　　村子的上游有漂流，但不影响山村的宁静，这里没有轰轰烈烈的过去，也没有深宅大院，毛思诚故居算是旧宅中的上品。之前，不知道毛思诚为何人，原来，他是晚清秀才，在村里办了学堂，蒋介石与毛氏结婚后，16岁那年，在毛思诚这里就读。蒋介石出道后，受之邀请，毛思诚到黄浦军校任职，亦当过县长，最后，任国民政府主席办公室秘书、监察院监察委员等职。

　　沿溪上下绕了一圈，始终未见小孩的身影，哪怕是儿童也没有，大多是老人们的身影，不禁凭添了几分寂寥和苍凉。夏日，在这样清冽的溪水里，应该有孩童玩水抲鱼的情趣在里边，此刻，不禁忆起小时候在溪里玩水、打水仗、抲鱼、游泳的情景来。时光真快，一转眼便几十年过去了。

　　村口有座单孔石拱桥，古朴典雅，被时光浸淫得太久，看上去有些年份了，斑驳的石板桥栏上，依然能辨别出“广济桥”三字，楷书的笔迹，无落款，桥沿的石缝中长出许多的藤蔓，一根根长长地垂挂着。两株古樟立于桥头两端，犹如守桥的卫士。与古桥一路之隔的，原是一所小学，政府给撤了，学生要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去读书，于是，家长们不得不到镇里去置房产或租房子住，难怪村里不见孩童的身影。尽管小学撤了，校舍仍在。村里有个阿毛先生，眼看校舍一天天荒废着，就承包了下来，花费些钱，把这个破旧的校舍改成“奉化区岩溪书画院”，同时，还挂出一块牌子：“写意岩头”艺术采风写生基地。于是，到此写生的，休闲小住的，书画交流的人络绎不绝。这不，“宁海—奉化机关书画交流研讨会”便安排在此。

　　自从玩上摄影后，所到之处，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快，一晃，天色已暮，催吃饭的电话响了又响，当我满头大汗赶回时，简洁的餐厅里，土菜土酒摆了三两桌，匆匆擦了把汗，落座。席间，大家互敬着酒，说着一些客气的话。数杯土酒落肚后，阿毛先生搂着我的肩膀说，赵老师，我们有缘啊，写作书画摄影也是我喜欢的。他是县里一所中学美术老师，在村里也属秀才级别的了。酒至微醺，两地书画家聚在创作室挥毫泼墨，亦是乐趣横生。

　　是夜，农历六月十六，月全食。伫立溪边，拍了月亮，发在朋友圈，撰一段话：置身于奉化岩头村，写了字，喝了酒，来到溪边看月亮，未见月亮变红，惟有流淌潺潺，蝉声鸣鸣，人已疲惫，四野无人，为了红月亮，背着相机抽着烟……

　　握着相机，在民居里穿行或在溪岩上跳跃，记录下的，是溪水的质朴，妈妈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