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爸

　　白日渐长，夜却是短得多了。

　　晚上七点多，天还有些微亮，散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她们三三两两闲散地聊着天，天气并不热，手里却已拿上各式各样的扇子，在小区花园里边走边摇。到了这个年纪，扇子只是拿来摇或者扇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心情怕是早就没有了，她们不过是闲话说玄宗的寥廓行宫里几枚白头吧。

　　她们不会留意到头顶夜空里，牵牛织女星正明明灭灭，眼睛望不到处，深邃宇宙里新星系团不断生灭，万般的柔情蜜意，万般的波澜壮阔，在她们眼里都不如这初夏夜里徐来的微风，不如团扇影里的虫鸣唧唧。

　　年纪越大所关切的就越近，近到只容得下身边寥寥几个人，这大概是自然的规律吧，新生牛犊总会老到晓得自己人力之微薄的时候，不是有句话嘛，懂得越多敬畏的便越多。一样的道理，年纪越大便越晓得自己的渺小，到了这个年纪，怕是心如止水都不足以形容。

　　管理小区花园公共厕所的是一户外地来的夫妻，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吧，这是往年轻了说，因为我一向猜不准别人的年纪，尤其是他们这些辛勤劳力者的年纪，他们日晒雨淋，面色焦黑，生活的艰辛全部换作年纪添在了脸上，实际年龄往往比我猜的要小好多岁。

　　除了看管打扫公共厕所，他们还承包了小区的废品回收，听说大的小区废品回收很是赚钱，很多人抢破头交纳高额费用进去承包，我们这个是老小区，人少而且老年人占多数，老年人嘛，废纸塑料瓶之类废品不会扔的，都是留着攒起来卖的，而且很多都要自己拿去废品回收站卖，可想而知，在这里承包废品回收赚头大不了。

　　与其他收废品的不同，他们骑的那辆三轮车崭新的，车斗里废纸旧书废旧瓶子码得整整齐齐，阴雨绵绵时很容易便看见那男人坐在厕所门口擦那辆三轮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非把车子擦得闪闪发光才罢休。女人呢则在厕所里忙活，角角落落无微不至，凡落了一丝灰尘的都要擦净，打扫完了再点上一支细细的檀香。

　　按说他们这个年纪孩子正好半大不小，长学业长身体，正是离不开的时候，但进进出出从没看见过他们的孩子，孩子应该是丢在老家让老人看着的。

　　有不想孩子的父母吗？应该是没有，但你从来不会在他们的脸上看出分毫，夫妻俩平平静静日复一日地骑着三轮车在小区里吆喝着：破烂可卖？破烂可卖？回收废纸旧电视旧手机旧家电。

　　家里的半亩田园家里的舔犊深情家里的山山水水都只能化作胸内崎岖丘壑，被抛在冷冰冰的现实身后，怕是只有夜到半央，半梦半醒之间，这番刻骨之情才会如铁马踏碎冰河般直直抢入梦来。

　　小区里经常有添置新家具后换下的旧家什，有时候是一把沙发，有时候是几只柜子几只花盆，居民们一般都央求送家具的帮他们搬下楼，然后就放在垃圾站任凭风吹雨打了，大多数都是趁小区集中清理装修垃圾一大卡车全部运走。

　　那些旧家具大多都是被粉碎后掩埋到垃圾填埋场地底深处了吧，但有些运气好的倒还能发挥些用处。我经常看见那男人围着旧家具转来转去，嘀咕着：这么好的东西真是可惜了。有些柜子花盆便被他搬了回去。

　　那女人手巧，这些废旧柜子在她手里焕发了新生，她让男人把柜子锯成齐腰高，靠墙放了一整排，里面填上土放进各种花草种子，再用各种碎布把掉漆的表面包裹好。

　　没隔多久那里便多了一墙绿色，仿佛给心情凭空添了一处春天，氲氤了清风皓月般的明媚。到了夏天更是枝繁叶茂，累累枝条从柜子上倒挂下来，中间绽放着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各种硕大花朵，在夏夜微风里轻轻摇曳。

　　这是一堵花色染成的墙，花瓣叶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像一条彩虹之河，从墙顶川流不息地流淌下来，淌得那男人那女人如沐春风，淌得夏夜一地芬芳。

　　花墙前面摆着一把捡回来的木沙发，那女人时常静静地坐在上面翻着书。他们有满满几柜子书，书柜自然也是捡回来的旧家具，依然被收拾装点得干干净净。我曾好奇地打量过他们的藏书，各门各类都有，大多都是些旧书，我猜应该是回收的旧书，有些曾缺了角少了封面，都被那女人用牛皮纸细细地补上了。

　　我对他们的印象格外的好，每次顺手把家里不要的废纸废瓶送给他们时，他们慌忙要从腰间挂着的包里掏出零钱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要，他们总是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初夏夜里的微风，疾一阵，徐一阵，将不知何处的花香悄悄捎进窗内，暮色也如风一般，偷偷地一阵疾一阵徐地流淌进来，将屋内事物染上灰色，染成墨色，待到皓月高升，突地醍醐灌顶般一屋银白，便是两鬓也像覆了新雪，像是提醒你白日已渐短，黑夜将渐长。

　　年龄渐长，该看开的虽然看开了，要争取的仍然还要费心费力，关切的范围再窄小，毕竟还是有那么几个人，虽说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挂在心上的那些人和事，虽说放下了只得四两，拿在手上却实实在在有千斤。

　　每次路过他们蜗居之处，总是能看见他或者她，坐在一墙繁花前，手捧书卷，眼波流转，心无旁骛，任凭墙上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好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