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我是感恩我的父亲的。

　　而在年少时，我们曾经无数次厌弃过他。我们姐弟仨总是担心以后的赡养问题，都怕跟父亲住一起。有一次姐弟仨洗脚，听母亲说脚趾头长短跟父母的死亡有关，我发现我的第二个脚趾特别长，母亲说，大拇趾长，先死爹，二趾长，先死娘。我忽然间哭出声来，我发现我的二趾特别长，我哭着对母亲说：我不要你先死。母亲半调侃地说：我死了，你们可以有一个新妈，跟着你爸天天吃鱼吃肉，还不好吗？我终于大哭起来，母亲笑着说：我还没死，你哭啥呢！

　　她不知道，其实我在为父亲哭，为什么我的父亲没有人同情和爱惜，连我都希望父亲先死……我突然悲伤不能自持，抽噎不止。也是从那时起，我逐渐尝试去接纳我那可怜可悲的父亲。

　　每当七月八月来临，父亲是好心情的，因为我有暑假，他便可以三天两头直入我家，消磨几天时光，有点干部疗休养的架势。有时他也带一两个酒肉朋友，让我款待他们，他会当着我的面让我为他们斟酒盛饭，然后告诉他们我小时候如何如何的聪明，如何如何的懂事……

　　有时我听得烦了，却不去阻止他，尽管让他喝他的酒，尽管翻陈年烂芝麻。

　　我知道，关于父母和子女，是很宿命的话题，很多时候，我们无力挣扎。我已放下了当初的纠结，只从高处看他，我看到了他真实的性情，包括自私、懒惰、少担当……但他却是我父亲，我的血液里流动着他的血，如果说，父亲身上有很多人性中的缺陷，我身上未尝没有，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懂得有很多东西我们无法选择，比如血缘，亲情，我慢慢接纳了他，并把父亲身上那些人人视为不堪的东西作为我生命的底色，努力让他成为我的镜子，以照见我身上的肤浅、浮躁、功利、自私、苛刻，以照见悲情世界里的路径，捡拾起一份悲悯情怀。

　　如果说，童年时代的那封信曾经让我的童年痛不欲生，那么，在经年之后，那封信则教会了我正直和诚信；如果说，父亲的好逸恶劳带给我童年贫困和饥饿，那么，经年以后，是他让我学会了坚持和自律；如果说，父亲对亲情的冷漠曾经让我们的小小的心无所傍依，那么，经年以后，他使我们懂得了微笑和绽放。

　　(连载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