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瑜

　　这次，我真切地感受到，父亲老了，是真的老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爹，家里没事吧？我，我问一下哥几时有空吧……”

　　清明节前夕，父亲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我却在电话这端支支吾吾。说实话，父亲的来电，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么多年，父亲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而且，每次都是“就事论事”，说完事就急急地挂断电话。父亲是属于粗枝大叶、言语木讷的那种。

　　因回去的时间不确定，是说走就走的，我也就没提前通知父亲。回到老家，发现楼下房门被铁将军把守着，听到楼上有放电视的声音，我便大声“阿爹阿爹”地喊，却不见应答。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发现父亲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响，倚床睡着了。那张写满沧桑的脸已明显没了往日的润泽，上面那一条条沟沟壑壑舒展开来，似乎刚刚被这柔软的春风抚摸过，服服帖帖的。微张着的口偶尔嚅动一下，依稀发出轻轻的鼾声。满头银发愈见稀疏，凌乱而随意。我轻轻走过去，关了电视。

　　“你回来了！”父亲睁开了双眼。看来父亲已适应了在电视的嘈杂声中坦然入睡，我打搅了他的梦境。

　　“爹，你睡觉也不盖好被子，还开着电视，开着门……”我嗔怪道。其实，父亲以前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不知是因为没空看还是看不懂。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是踩着饭点回家，偶尔遇上母亲还未准备好饭菜，让他先坐下来看会儿电视，他却又背起锄头转身去了田头。年轻时的父亲是闲不住的，确实也是啊！双肩撑着我们一大家子的天，父亲又怎么能闲得下来？

　　“就你一个人来？”父亲朝门外张望。我“嗯”了一声，父亲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的失落。

　　“没事，你们都忙。上坟前几天我已经去过了。”父亲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一时语塞。往年清明节，我和哥都会带着家小回去，那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每次在我们去之前，父亲都会早早作好准备，把坟前那些杂草锄得干干净净，我们回去扫墓也仅仅是到一下场而已。

　　“肚子饿了，先吃些糕点吧？”父亲打开了食橱。我想看看父亲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菜，就走近食橱朝里看。一股馊味扑鼻而来，我仔细一看，发现盛着食物的盆子上还有一只只蚂蚁在爬动。

　　“爹，这些剩菜怎么不放冰箱？都变馊了，上面还有蚂蚁呢！”我边说边把食橱里的菜往外端。父亲一边凑上去仔细找寻着菜上的蚂蚁，一边念叨着：“老眼昏花了，看来这老食橱不能放菜了，冰箱电没插上呢……”我鼻子一酸，以前家里这些事都有母亲管着，吃了一辈子“现成饭”的父亲从来不知道照顾自己。他说，反正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这老食橱还可以将就着用，用了冰箱还得费电。我无语，父亲呵，你又是几时学得如母亲一般“精打细算”了……

　　翌日，我跟着父亲去扫墓。绵绵的细雨仿如无根的思念，润泽着家乡的一草一木，也经常悄悄地潜入游子的梦。通往墓地的一条条乡间小路，平日里人迹罕至，两旁的杂草疯长，远远看去就剩下一条缝隙。父亲边走边感慨：这要是在以前，那么好的草料大伙会抢着去割呢！一路上每看到一块荒地，父亲就“啧啧”叹息。我试探着问：“爹，你是否还想要了人家的地来种？”父亲摇摇头，说：“种不动了哎，咱自家的地还送了人呢，我不舍得其荒了去，一块好地荒几年就废了！”我心中暗自好笑，这些地不荒留着又能咋样？其实，就在几年前，父亲还要了邻居家的荒地来种，后来在我们的强烈反对下，才慢慢放下了锄头。岁月不饶人，一生好强的父亲，如今也只好学会“舍得”，习惯悠闲的时光。

　　去奶奶的墓地，有一条比较陡峭的山路，父亲佝偻着背，脸几乎贴到了地面。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就在这日益弯驼的背上，写着我多少童年快乐的记忆。那时，父亲爱背着我走村串巷，村子里的大叔大妈总唤我大魁头的儿子，而眼前父亲的身材已丝毫看不出当年魁梧的影子……父亲喘气声明显地加快了，我想上前去扶他。父亲摆摆手：“我走惯了山路，雨天滑得很，你自己小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用一生的汗水浇灌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如今已是即将燃尽的烛台，依然想用最后一点光，照亮孩子们前行的路。

　　回望来时的天空，半生已去。牛羊归家，夕照重返大地。而我们呢？他乡容纳不下我们的灵魂，故乡安置不了我们的肉身……

　　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只有归途。父亲已是八十高龄了。如果有一天，我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再也见不到那张慈爱的笑脸，听不到那一声：“你回来了！”那该是何等的惊慌……如今，父亲早已看淡世间的纷纷扰扰，一心虔诚基督；而在父亲的梦里梦外，孩子们依然是他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