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父亲似乎很爱我，似乎是最爱我。

　　我用“似乎”，是因为他爱我的方式带给我无比纠结的情感历程。

　　父亲以他独特的方式爱着我。

　　在三个孩子里，被父亲抱得最多的是我；被父亲牵手最多的也是我，最被父亲欣赏的还是我。

　　那时，弟弟还小，妹妹还没生出来。我记得吃饭的时候，父亲会把白花花的五花肉咬了肥肉，把精肉放我碗里；我记得父亲去朋友家串门时，总是牵了我的手——而不是弟弟的手，穿行在大街小巷里的情景；我记得每晚睡觉，母亲和弟弟睡一头，我和父亲睡一头；我记得每一次向父亲要零花钱，他几乎没有让我空手过……

　　父亲是有偏爱的。

　　母亲说，你父亲只爱吃喝嫖赌，除此，便是你。

　　这句话深深刺伤了我——我觉得我爱的弟弟和妹妹应该更需要父亲的爱，可是他们没有。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被父亲抱过，没有被父亲牵过手，没有享受被父亲带出门去的快乐。我总觉得我的存在伤了他们，我有种负罪感。我也觉得，我的父亲不应该只是吃喝嫖赌，他应该是伟岸的，有文化的，高大的，完美的。

　　有一次去一个远亲家喝喜酒，母亲让父亲带一个孩子去，父亲便牵了我的手出门，弟弟吵着要跟去，被父亲很严肃地喝止。父亲让弟弟去找母亲，弟弟哭着，纠缠着，一定要跟去，我也央着父亲带上弟弟一起。父亲也许是恼了，突然间一个巴掌抡过去，弟弟的头磕在了门框上，瞬间鼻血喷涌，我吓得嚎啕大哭，父亲还不解恨，一把拽过弟弟关进了门里，然后扯了我往外走。我和父亲走出村子好远了，扭头一看，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跟上来，那是弟弟！父亲转身，满脸怒气地站在那儿，用目光把弟弟逼了回去。父亲拽紧了我，我们转身继续上路。我嘤嘤地哭着，一路哭到了亲戚家。我是怀着深深的悲伤去喝喜酒的。

　　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不喜欢弟弟。

　　我想，弟弟和父亲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疏离的吧。

　　我渐渐长大，妹妹也出生了，父亲与我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妹妹出生后，父亲正处于人生的三岔路口，体制正收紧他的口袋，淘汰，清洗，父亲出局了。父亲比之前更忙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小女儿。他总是突然间不见了人影，我问母亲：爸爸去哪儿了？

　　母亲一脸忧伤地告诉我，父亲做生意赚钱去了。

　　我便觉得，做生意是一个很不好的东西，它会让母亲不高兴，会让我们见不到父亲，会有很多事情要母亲和我操心。因为父亲总是做赔钱的生意，我们常常处于饱一顿饥一顿缺衣少食的恐惧之中。弟弟和妹妹，就在那样经常见不到父亲的时光里悄悄长大了。

　　父亲也会突然间出现，那时总会有几个说是朋友的人一起来我家，然后，我们十天半月未曾有油腥的灶台便鱼肉鸡鸭，一片火热。当然，那时母亲更忧郁。我的弟弟和妹妹好像都不能及时赶上那顿牙祭，因为那时他们可能被托送到了外婆家。

　　后来我明白，父亲每一次的大快朵颐必定会换来更多的债务，母亲所以会更忧伤。以后我见到那些鸡鸭鱼肉，并不觉得快乐，父亲不知道，他暴富般的生活方式让我小小的心盛满了担忧。

　　我渐渐明白，原本山一样高大的父亲，无比风光的父亲，是让我的童年和少年不能安生的人。

　　也是从那时起，父亲不再牵我的手了。

　　(连载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