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头扑进了父亲这个家，从此头就没有抬起过，一天到晚操劳不息。

　　年幼的叔叔姑姑哭了饿了，就扑向她的怀抱，姐啊，嫂嫂，嫂娘。母亲衣衫不整，头发披离，为了这个家，她早已忘掉了自己。

　　叔叔生病了，母亲把他搂在怀里，半夜起来喂茶喂水。叔叔发烧烦躁，长夜蹬被哭喊，母亲为他唱儿歌，这些儿歌五音不全，都是母亲随口乱编的，但她为了让孩子安静下来竟长夜哼到天亮。

　　家里穷，母亲更同情比她还穷的人。一次她借来一点米，路上碰到一妇女，妇女说，阿姆，我没了夜饭米……哗地一下，母亲就把拦腰里的米全部倒在她的畚里，自己再向别处去借。借来的两碗米熬成粥不够吃，她就让叔叔们先吃饱，自己就饿肚子。

　　二叔去参军，母亲把他送到村口，把八只茶叶蛋塞进自己亲手为他补补缝缝的书包袋内：二弟啊，只有这几只了，我讨了半个月的陈茶叶才做了这点，在部队可要好好的，家有姐在不用挂心。二叔看到这只书包禁不住泪流满面。后来二叔进了国家卫护队，成了天安门上的护旗手。

　　二叔每天面对神圣的国旗总要向东方行一个注目礼，他思念他的嫂娘。这共和国的旗帜上有千千万万嫂娘的血和泪，她们是共和国的基石。

　　母亲带大了叔叔又带大了六个儿女，她越来越老，背也有点佝偻了。但父亲不看好母亲，这一生两人似乎一直没什么交集，长年到头说不上三五句话，她永远也走不进父亲的心里，同一间屋檐下，两颗心如同隔了万水千山。

　　有人猜测，父亲是不是有了外心？但父亲没有小三，没有外遇，他作风正派，工作认真。好多女性被他的风度吸引，向他抛媚眼，献殷勤，他一概视而不见。在外面他谦和地对人对事，到家来却淡漠地对待母亲。

　　父亲有一间地板红红的小房子，任何人也不能进去，他上班去了就将房间上锁，空闲了就躲进这间小房子里。父亲爱书法，但也不必弄得这样神秘，这小房子成了我们心中的一个谜。

　　母亲喜欢越剧，有时就唱《十八相送》：三载同窗情似海，山伯难舍祝英台……母亲的唱腔不大准，但唱出了心底的渴望，她渴望精神的慰藉与交流。唱到动情处她突然流泪，但马上就揩掉了，说：夫妻要介好做啥！太好了反而不能到老，还不如大家淡淡地能到白头。

　　若干年后，父亲去世了，红房子被打开。在一叠书法纸张中，夹有一张多年的铅笔画，一个女孩坐在秋千架上，秋千荡向天边，长风吹起女孩淡青的连衣裙，似乎有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飘向四方。画的背面有一行字：永远的小妹。这是沈小姐！

　　原来父亲在时间的隧道里回溯，在红房子里自己营造一个梦幻天地与沈小姐悠游神交。父亲一生只爱沈小姐，他只活在初恋的幻影里，似乎对与母亲的结合有一种淡淡的悔意。

　　沈小姐伤了父亲的一生，也夺走了母亲一生的幸福，人的初恋竟有这样的杀伤力，它竟可以使人为它怅恨终生。

　　沈小姐与母亲这两个女人一直在父亲心中两相搏杀，但父亲情感的天平最终还是倒向沈小姐，母亲似乎注定要为岑家担负责任，当年父亲寻找破旧的丧被就是悲情的开始。

　　父亲心中有永恒的沈小姐，但岑家叔叔们有永远的嫂娘。母亲的一生似乎是一幕空空的独白，但她却赢得了父亲一家永远的爱戴与敬重。共和国的旗帜上有千千万万嫂娘的血和泪，母亲是那最浓的一滴。

　　母亲九十岁去世，叔叔们都失声痛哭，他们失去了最疼爱他们的嫂娘。那天叔叔们把银色的菊花瓣撒向半空，泪飞如雨：姐啊，走好，走好，你是我们永远永远的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