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骥

　　近读《徐光启集》(王重民辑校)，内有篇《方孝孺裔奉祀疏》，原文如下：

　　……勘先臣方孝孺裔奉祠生员方继忠是否的派？其《冒认方忠奕草逐继忠疏》称：“方氏赤族之后，浑无噍类，独祖次兄方孝伏先于洪武二十五年奏减麦粮，充宁夏军，在伍获免。仁宗宥赦孝伏子方琬归籍。至神宗登极，诏革除殉节诸臣建祠崇祀，恤采苗裔，琬七世孙方池始得冠带奉祀继忠即池之子也。其方忠奕本姓余，名毅德，系松江府盐商余瑊子，夤缘冒籍，恳行抚按勘实。”臣一见之，不胜骇叹！盖孝孺有后，事在臣乡，沉郁二百余载，至皇祖(指万历神宗)覃恩之后，又越三十八年，方氏子孙乃得自名其祖。正如千年幽室得曜光明，海内臣民咸所称快，断忠何人，乃敢于罔上，忍于覆宗室至此极也！续查得方忠奕刻本奏疏系邸报抄传，称天启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该浙江台州府宁海县(明抄本止此下缺)。

　　徐光启是我国古代杰出科学家。天启三年以礼部右侍郎身份任篡修《神宗实录》副总裁，崇祯元年诏原官身份任纂修《熹宗实录》副总裁，三年升礼部尚书，五年以本官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该疏当上于崇祯三四年间。他在审阅天启四年春季稿草中，发现有“下应天府勘先臣方孝孺奉祀生员方继忠是否的派”之旨，并附有《冒认方忠奕革逐断忠疏》，大为骇叹。认为继忠决不敢于如此罔上，又续查得方忠奕刻本奏疏系邸报传抄，而这传抄又与天启二年台州府宁海县有关，可异疏文残缺，不知究竟。

　　查阅朱国桢《逊国臣传》：“方氏既无噍类，唯克家子孝复于洪武二十年汤国公和城海上加赋，宁民毅然赴阙奏减，谪宁夏庆远卫军，携宗图以行。先生死难时，止抄民不抄军，故孝复以军支幸脱。洪熙逢宥，孝复子琬援例抱宗图调海门卫军，寻释为民，由是方氏之嫡胤始归。”“松江人俞斌，原灶丁，贩布于宁，欲脱其籍，且艳慕恤，录结黜生……篡改县志，于名官魏泽下……插入托孤一段，指幼子德宗，捏出俞允……求弇州(即号弇州山人的王世贞)作《复姓记》。松江人益张大其事，造祠立碑，纂《归宗录》。至宁海溷告侵夺，知府洪都，松人，又主其说讼者。数年后，提学副使王畿、周延光查明黜革，方氏揭奏于朝，始定，盖天启四年事。余在政府，亲得而正之。”

　　朱国桢是天启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首辅，亲历处理此事。文中提到松江人造祠立碑，纂《归宗录》，以假乱真，大造声势；宁海方面溷告侵夺，知府是松江人洪都，又主其事。溷光即混告，有告松江俞氏冒充方氏后裔，也有告方氏冒认俞氏之子，这便有《冒认方忠奕革逐断忠疏》的出现。这篇看似公正，却包藏祸心、嫁罪方氏的毒文，想必是真相大白之时，为台州知府策划之作，利于邸报以混淆视听，也为自己脱身之计，这该是天启二年的事吧。直到天启四年，提学副使王畿(后为浙江布政司)查明黜革，方氏揭奏于朝才告定案。可谓是一场以假乱真，以假害真，使方氏再蒙厄运的官司，幸得王畿、朱国桢、徐光启等查实处置；更正实录、还方氏一个清白，以告慰孝孺在天之灵。

　　其次，关于孝孺从兄孝复生死问题。《冒认主忠奕革逐继忠疏》中作孝伏，洪武二十五年充宁夏军，是错误的，应是洪武二十年。汤和城海上加赋，宁海有民众赴南京奏减银粮，查《明通鉴》与是年征调3万人，在浙江筑卫所49处之事相合。然而孝孺有一篇《祭从兄希声》的悼文，可见孝复早在孝孺殉难前去世，何来再一个从兄？宁海中学谢时强老师编注的《方孝孺自述编年》中注：“希声应该就是孝复。”但没有证据确认。为此再读该祭文，中有“先君曰亡，十有一年。今祖汝丧，重我哀苦。送柩临穴，病不能行。酹汝一觞，永与汝诀”。可以推算出祭文所作时间。“先君曰亡，十有一年”，是说先父方克勤离世已有十一年。按方克勤因“空印案”被处死，在洪武九年，加十一年，不正是二十年吗，所以该祭文作于洪武二十年，孝复等宁海人赴南京，向朝廷请减宁海钱粮，却被朝廷押解去宁夏军服苦役，而当时传回宁海的消息是“噩耗”。孝孺自然悲恸欲绝，不管重病在身，和泪草就了这篇痛彻心肺的祭文，以遥祭从兄。这样孝复的生死问题就一清二楚。也证明朱国桢所载“洪武二十年”、“宁民毅然赴阙奏减”真实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