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昌成

　　大湖娘舅其实是母亲奶妈的儿子。母亲在大湖奶妈家长大，将奶妈家当作自己家，因此我的童年大多在这个外婆家度过。外公、外婆朴实善良，常常亲昵地叫我为“肉”，从来不直呼我的姓名。娘舅待我更好，经常将我举起，骑在他的肩膀上到外面炫耀，与他一起玩的那些小后生取笑他，说，外甥皇帝，娘舅吃屁。娘舅听了笑嘻嘻的，还挺得意。

　　娘舅有点洁癖，一天到晚提着笤帚扫个不停，房里房外、走廊、道地，都打扫得一干二净，尤其是他的卧房，地板上掉一根头发丝他都不放过。在生产队种田时，大家的衣裤都脏兮兮的，唯独娘舅不仅田种得又快又直，身上还清清爽爽。一年四季，娘舅几乎天天洗澡，哪怕下雪天也照洗不误。久而久之，我被他的生活习惯耳濡目染，直到如今，不管风霜雨雪，我每天都要洗澡，一日不洗，夜里就睡不好。

　　娘舅爱看书，爱练钢笔字。四大古典名著、《七侠五义》、《聊斋志异》、《封神榜》等等，他都爱看。书是他的宝贝，连我这个外甥皇帝都不许动。娘舅的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高小，但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钢笔草书，清秀自然，人见人夸。他在青年时便当了生产队会计，经常伏案在一张红漆房前桌上拨拉算盘，算珠子噼哩啪啦响，乘除加减样样能。他做的账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每天饭后，娘舅就钻进自己的卧房看书、练字。即使窗外走廊上有姑娘在说笑，与他调侃打趣。外婆与母亲背地里说他简直是个闺中小姐，急死人了。其实娘舅是个生性活泼、开朗直爽的后生，喜欢唱歌，喜欢开玩笑，但他有点清高，甚至孤傲，以致于他很晚才结婚。

　　娘舅宠爱我的故事蛮多，有一个印象特别深。一年正月，大湖村有戏班子做戏，娘舅带上我和表姐来到戏场。那时我已有五六岁，表姐比我大一点。戏场上人头攒动，我看不到，娘舅就把我顶上肩膀，让表姐站在一旁。演戏还没结束，我迷迷糊糊想睡，于是娘舅背着我回家，表姐跟在后边。到家后，表姐竟悲悲戚戚地哭泣起来，原来她吃了我的醋，认为她才是正宗的外甥女，娘舅该属于她的。可娘舅不理她，照常对我疼爱有加。我上小学时，我的钢笔、圆珠笔、笔记本，基本都是娘舅送的。上初中时，我看上了他最钟爱的那支天蓝色金笔。这支笔外观精致，笔尖光滑细腻，写起字来行云流水，让我艳羡许久，还曾与母亲说起过。一天午后，娘舅正在卧房里用这支钢笔写字，母亲随口说起了我喜欢这支笔的事情，没想到娘舅稍稍一愣，竟将笔套拧上递给了我，娘舅叮嘱道，这是赤金的，要小心保管。拿了这支笔，以后读书一定要上进。没想到娘舅真会将这么贵重的钢笔送给我，我兴奋得心跳加速，忙不迭地点头。后来，我一直都很珍惜这支金笔，用它做作业、写文章，简直得心应手，连字也写得漂亮多了。可惜的是，有一次我不慎将它从桌面掉落下来，笔尖损坏，写字要开叉。再后来，笔尖又断了半边，不能再用了。我懊悔、自责，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后来，我读完书又走上教师岗位，直至退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笔，我用过的钢笔、圆珠笔、水笔不计其数，可却再也没遇上过娘舅曾送我的那么好的金笔。

　　如今大湖娘舅已经步入耄耋之年，我去探望他时，他还是那么从容、亲切，牙齿都掉光了，一副上下颚假牙叠在他那张红漆桌子上，显得又重又笨。看到娘舅，我心里一阵酸楚，当年青春朝气、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如今竟成了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的老娘舅。人生如过眼云烟，这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和愿望所改变的生命规律，只有在心底深深地祝愿老娘舅幸福安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