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吉旺

　　华山寺山门外，春雨沥沥，老岳母安详躺在床上，寺内长命灯一闪一闪，岳母的呼吸轻若游丝。病床周围密密麻麻地跪着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曾孙、曾孙女、外甥、外甥女、曾外甥，他们从各地汇拢，前来送别。

　　女儿朱爱芬发自内心悲痛呼喊：“妈妈，妈妈你睁开眼看一下我们啊。”可能是感天动地地呼唤，此时，岳母的双眼吃力地动了一下。她的心中清楚，她何尝不想看一下身边的子孙，可又无力睁开双眼，使尽最后的力气奋力一睁，把油灯的油耗尽，撒手人间……

　　我轻轻地抚摸一下老岳母的双脚，早已冰凉冰凉，我又轻轻地抚摸岳母的额头，本来白皙干净的脸孔，慢慢地转灰，微微的余温还在，可以猜测到岳母她的脑细胞还活着，还想着看看她身边这么多的子孙……二月十八日晩上九时正，101岁高龄，走完人生。

　　在岳母生命最后一个月，儿子、女儿包括我每天晚上都去探望她，儿子、媳妇轮流睡在身边陪夜到天明，以尽孝道。

　　岳母出生在农村，没有文化，一生平凡，前半生充满磨难，岳父早逝，35岁成了寡妇，留下十五岁的大儿子朱爱义，10岁小儿子朱宗义以及8岁的小女儿朱爱芬。生活重担全压在岳母的双肩上，其困难和压力是常人不可想象。岳母常常同我唠叨，那时泪水往肚里咽，没有办法，便让15岁的大儿子朱爱义跟人家做铜匠学徒，让他从小自立苦练，长大成才。后来的朱爱义终于在实践中磨练出一身机械设计本领，成为全县闻名的工程师，还作为全县工人先进代表上北京参加国庆典礼。第二个儿子朱宗义，由爷爷奶奶抚养，后来考上浙江农大，毕业后到农业局工作，非常出色。七岁女儿朱爱芬带在身边，陪伴着自己到竹口小学、黄坛小学、城西小学烧饭，直到1967年到宁海通用厂烧饭，才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而后又调到国营无线电厂烧饭，直到退休。女儿朱爱芬考进宁波卫校，毕业后任护士工作。就这样，岳母含辛茹苦，把子女个个抚养成人，培养成才。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岳母是自立自强自尊自爱的人。我的爱人朱爱芬同我讲了在妈妈身边的几件小事，让我心颤。竹口小学烧饭时，学校设在祠堂里，烧饭的柴没有，那时所谓破“四旧”，老师提出把供在祠堂里的牌位一只一只取下来当柴来烧饭。每天早晨天未亮，一个妇人起来用牌位烧饭实在心惊，无奈之下，只能把8岁的女儿从睡梦中叫醒，一道陪伴母亲壮胆，牌位在炉灶内燃烧，发出碧绿的光。几十年过去，爱芬至今对那个场景记忆深刻。

　　尽管如此困难，但岳母却一直保持着宝贵的自尊。爱芬告诉我，那时用米放在饭罐里蒸饭吃，岳母怕人怀疑母女俩的罐头饭是从众多罐子里取出来的。于是，她每餐都蒸红米饭，以便和老师罐头里的白米饭有所区别。而下饭的，从来不是新鲜菜，都是老师们吃剩的菜，处处仔细，处处节俭，丝毫不沾别人半点便宜，在学校里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岳母的这种节俭精神，一直延续到我们致富之后。记得每次我到岳母家吃饭，都见她把包装过的塑料袋一只只洗净藏起来，连用过的餐巾纸都会叠整齐，反复使用。剩菜剩饭就更不用说了，从来舍不得倒掉。岳母的这些生活细节一直影响着我们，无论是办企业，还是日常生活，我们也力求做到那四个字，勤俭持家。

　　我同我爱人爱芬认识于城西小学。那时，我从部队退伍回来，到城西小学任代课教师，见烧饭的那个老人每天一早就要把深井里的水一桶一桶打到水缸，累得满头大汗，又要赶去烧饭做菜，实在辛苦。我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当兵回来，我有的是力气，于是，我就每天帮她把水缸里的水打满，减少她的负担。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在宁波卫校读书，直到放暑假，女儿爱芬从宁波回到城西小学，我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儿。经人介绍，我们开始谈恋爱。岳母十分严格，定下规矩，从来不准爱芬晚上八点钟以后回家。一年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成了美满的夫妻。

　　岳母十分坚强，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不求人，严格要求子女自力更生，从小学会独立生活，她在学校，除了烧火做饭，还会给老师洗衣服，赚一点零钱。对于子女，她也要求他们用业余时间开荒种地，种番薯、南瓜、土豆，贴补家庭不足。爱芬常常讲，她读书的那些业余时间几乎都在帮母亲做家务，以致中考那天，在为母亲打满水缸后，匆匆跑到宁海中学，竟耽误了考试时间。主考官铁面无私，坚决不让她进教室。幸亏善良的教导主任童泽欧老师，听闻实情后，才破例让她重返考试。因为干家务，爱芬差点便失去了去卫校读书的机会。在这里，也要感谢下童泽欧老师的宽容之恩。

　　虽然家境极度的贫穷，但岳母从来都是教育子女们要人穷志不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岳母的几个子女就都特别能吃苦。爱芬读卫校时，夏天住校，同学的床铺上都有蚊帐，她买不起蚊帐，晚上蚊子咬叮得她无法安睡，只好整夜起来替同学打毛线衣……冬天睡的被子仅半条，另一半条慈母剪开，给了在杭州读农大的哥哥朱宗义。爱芬冬天夜里盖着半条被子，冻得发抖，只能同余姚的女同学一起睡，相互取暖……尽管生活如此艰难，但岳母一直鞭策儿女们要有志气，不要去羡慕别人，而是要努力做好自己。一次，邻居家儿子结婚，小女爱芬在窗外看，新娘正要拿红鸡蛋给她，恰好被慈母发现，一把将爱芬拉回来，并教训她，今后不允许到别人家去这样眼馋馋地看着……从此之后，我的爱人朱爱芬，恪守自立自强。我们婚后一段不寻常年月里，家庭生活发生极端困难，过年时，仅12斤大头菜作为过年的主菜，第二年过年仅以大蒜柱、花果柱、藠头柱、蟹酱卤，“三柱一卤”清贫生活过年。那种情况下，她也从不求人，也不让子女去羡慕别人，只要求他们自立自强。在我们生活富裕之后，一家人吃穿也从不浪费，在外面请客，剩余菜一律打包回来，住的房子也不讲究，穿衣只求简洁干净。而对社会上有困难的人，总是量力相帮。记得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我们俩在杭州出差，晚上在杭州魁元馆吃面，门外来了个要饭的老人，我爱人马上叫要饭的人到面馆内坐好，她亲自买了一碗三鲜面让老人吃，这让旁边吃面的人也都动容不已。爱人当时这举动，使我想起家乡老人同我说的我爷爷的故事。老人说，我爷爷奶奶结婚时，酒席宴上，来了一帮要饭的人，爷爷知道后，马上请那几个要饭的人一起上桌吃喜酒，这一举动让座上的客人不高兴了，觉得没了面子。但爷爷跟他们解释，要饭的人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也是十月怀胎……那次爱人请要饭的人一道上桌吃面条，多么像当年爷爷的举动。而这也是岳母的慈悲之心在子女身上的传承，让她心中种下慈悲喜舍的种子，并不断生根发芽。

　　岳母退休后，生活非常幸福，一辈子勤劳惯了的人，没法闲下来。劳动成了她一生的爱好，我儿子储江在杭州商学院毕业后，安排在省机械设备进出口公司工作，岳母主动要求为外孙储江烧饭洗衣，提供生活上的方便。外孙储江结婚后，恰好我的女儿储峰从宁波外贸学校毕业，安排在宁波机械设备进出口公司工作，岳母又到宁波外孙女家，和外孙女住在一起，为外孙女做家务。直到外孙女去美国留学，才回到小米巷家里养老。

　　这些年，我们夫妇也尽量想办法让岳母的晚年生活能够多姿多彩，在岳母健康许可时，我们带她上北京，下海南，去新疆，到宁夏等地旅游，在她八十八岁高龄时，我们还带她登上了泰山。岳母站在泰山顶，非常高兴。为此，我还特意写过一首诗，诗曰：

　　中秋节扶88岁岳母登上泰山有感

　　削面高峰何惧陡

　　风送皓首朝天游

　　三步气喘举步重

　　一山汗水遍地油

　　忙时忠孝总难全

　　闲来亲情消尽愁

　　世间最喜儿孙乐

　　东床作杖扶白头

　　2009年中秋于山东泰安

　　诗虽不好，却成为了那个美好日子的最好记录。

　　因为年迈心衰，百岁的岳母终于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她还非常想回到我公司的集体宿舍居住，我总一次次哄她，待您病愈，一定带您住如意公司这个家，她听后，总是荡开笑容。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带不了岳母回家，我的心一直十分沉重，但我还骗岳母，待病好些，我一定会带她回家去的。有时岳母会心点头，有时却会在眼角流出眼泪，我知道，她其实已经不相信我能带她回家了，这让我十分伤心。

　　一百零一岁岳母终于还是走了，和我相处54年的亲人就这样永别了，百年之前谁是我，百年之后我是谁，匆匆来去人生几何，真心祈愿在天国的岳母能生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