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中学高三(9)班袁嘉琳

　　最后一堂语文课，小储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罐可口可乐——“红色的，比较喜庆。还有，它叫：可乐。”

　　小储挨个发着可乐。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是你第一次在作文里引用的。”

　　“‘此后如果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吾辈微远，爝火不息’。祝凯尔特人总冠军。”

　　“……”

　　小储念出上半句，我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接下半句。一句句熟悉的话语，将我们带回曾经无数个埋首书卷的日子。

　　前桌给我传了一张小纸条：太过分了！

　　我展开纸条，见到上面入木三分地写着：

　　他居然不祝勇士总冠军！

　　我哑然失笑。

　　红色的可乐罐在我手上滚来滚去，一会儿露出侧面的logo，一会儿露出成分表，夹在它们中间的，一侧是“泅渡历史长河，俯察苍兕之间”，另一侧则是“高考加油宁中2022”，中间嵌着我的名字，以及——

　　“仲夏六月，与长友兮”。

　　说实话，刚看到这行文字时，我就预感小储肯定有话要讲——他绝不会白白让任何一个句子从他的课堂上溜走。果然，在全班的唏嘘声中，小储打开了准备已久的PPT。

　　我打开活页本，准备记下这最后一次的笔记。这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的笔记了。

　　翻到笔记的第一页，回到高二那年的秋天。

　　小储是在高二来教我们班语文的。第一堂语文课，小储讲了语文与文学，告诉我们语言的意义；他提到“阿Q”这个名字有多重含义，就像孔乙己说“茴”字有四个写法；他和我们分享了他刚刚发的朋友圈——一首小诗；他还给我们吟唱了一首《子衿》。抑扬顿挫，低沉绵长。

　　大概是怕打扰到别班，小储的吟唱显得有些拘谨。听惯了流行音乐的我们其实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既非通俗也不同于诗朗诵和美声的唱法，古朴而深远——同时，“鸡皮疙瘩起来了。”同桌说。

　　不过，当小储唱完之后，我们仍然报以热烈的掌声。小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得出来，他也很开心。于是，他又吟了一首。

　　后来，“能唱出来就绝不念出来”仿佛成了语文课上一条心照不宣的定律。就算是上到《指南录后序》这样的文言文，他也会意气昂扬地将“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一口气念下来，层层递进，慷慨激昂。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校园舆论中关于小储的诸多八卦。据说小储大学时也曾是一名喊麦选手，在文友会上一曲《一人我饮酒醉》带动全场——如今的我们虽无缘得闻，但正是这些零零碎碎的花絮，共同勾勒出一个更加真实的小储，课堂之外有些憨憨的小储。

　　屏幕上一帧帧闪过穿着球服的小储和同学的合照，听着小储语重心长的絮叨和嘱托，我的思绪莫名跳到了他刚来的那个秋天。在一个寻常的中午，我看见他穿着那件蓝色的哆啦A梦的卫衣，和物理老师站在篮球场外，隔着网栏，眼巴巴地张望着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

　　如果不是他自己在课堂上提到自己高中的外号“大个儿”，或许我压根就不会注意到小储一米八的身高；如果不是班里一个男生嚷着要和小储剃同款发型，我也不会发觉原来小储一直都是圆寸。

　　现在想想，高高壮壮的小储确实撑得起冬天的长款大衣；当他郑重其事地吟唱诗歌时，确实也有几分诗人的气质；原来小储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好老师。

　　小储第一次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把“储”解释为“人言者”，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姓氏本是一个颇有偶然因素的字，被他这么一解释，反倒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命定感了。后来我读到他的文章，才发现“人言者”就是他的笔名。

　　当时的我想着，这老师，真狂。

　　小储的狂，是有目共睹的。这并非举止上的“狂”——平日里的他，总是显得温厚有礼，还带着一点淳朴的憨气。小储的“狂”，表现在他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和人格魅力有着十足的信心，他会在失意时自比东坡，他会和我们分享自己的文章，直到我们看懂他文章中的每一处深意……小储最常被我们吐槽的，还当属他的“凡尔赛文学”。

　　但渐渐的，我发现，小储的“凡尔赛”，更像是一个满心盼望着大人夸奖的小孩子，难掩喜悦与骄傲地与我们分享他的成绩，假装不在意实则不安地等待着我们的反应。幸而我们班总是十分配合他的表演，我想这也就是他总说我们班比楼上班级要乖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小储，其实还挺可爱的。

　　小储这次没有把诗句唱出来。他只是微笑着翻到下一页，那是我们交的第一份语文作业——自我介绍。

　　有人表达了自己对语文的希望，对一个会讲典故的语文老师的期待；

　　有人表白自己的社恐以及对语文的无奈，却还是希望两年后面对自己的高考成绩可以没有遗憾；

　　有人介绍了自己名字的寓意，希望自己未来可以变得更加沉稳和优秀；

　　……

　　“你们都不记得了吧？”

　　他挥挥手里的文件夹：“我都替你们留着呢。如果想要回顾自己的初心，就来看看吧。”

　　我回想自己当时的自我介绍——

　　我并不擅长抒情，也不喜欢表白心迹或者自我剖析，因此我的自我介绍好像压根没写什么东西；当时也并不觉得小储会仔细翻阅每一份作业，更别提他会把每一张自我介绍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留到最后。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PPT的下一页，是一幅盆栽的照片——办公室窗边一盆向光生长的仙人掌。那是第一堂语文课时，小储发在朋友圈的小诗的灵感来源。

　　“它现在还好好长着呢——向着阳光。”

　　我突然觉得，这最后一堂语文课，仿佛就是在与第一堂语文课遥相呼应。一切看似杂乱无章的回忆碎片成为因与果的伏笔。开端与结尾在这一刻相交接，两年的时光形成一个闭环，有限的时光在此无限延伸，一种奇妙的东西正从回忆中抽枝发芽，成为未来的一部分。

　　小储将他做的这一切称之为“毕业的仪式感”。而我想，这堂语文课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仪式感了。

　　最后的最后，小储十分煽情地总结道：

　　“我听过这么一句话：你做的每一道错题，都是为了让你遇见对的人。”

　　“第一道选择题就不要改了，都是命中注定啊。”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可乐，我的名字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会忘记笔记本上的所有内容，会忘记从教学楼到食堂的路，会忘记朝五晚十的作息表，但是我还会记得这个教室，记得这一天嬉笑着的每一个人，记得印在可口可乐上的那句话——

　　仲夏六月，与长友兮。

　　(原载《中学生天地》杂志)